王維的五律 《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jun) 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feng) 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yun) 平。”中唐選本《極玄集》原樣照收，晚唐的《又玄集》再次原樣收錄，宋蜀刻本《宋本王摩詰文集》亦與(yu) 二唐選本同。

　　然而，非常滑稽的是，在宋人郭茂倩《樂(le) 府詩集·近代曲辭》、洪邁的《萬(wan) 首唐人絕句》裏，《觀獵》改為(wei) 《戎渾》，且僅(jin) 取前四句，五律成了五絕。也許，宋人不能接受王維的這種寫(xie) 法，認為(wei) 前四句“觀獵”，後四句則非“觀獵”。

　　最不可思議的是，清人彭定求 《全唐詩》裏，不僅(jin) 隻取前四句，而且連作者都換成了張祜。這樣的“狸貓換太子”，就很不好解釋了。細細想來，說不定是白居易惹的事。

　　《觀獵》入選的《極玄集》由姚合編纂，成於(yu) 開成元年至開成三年間。該選本在當時飽受讚譽，被譽為(wei) “至鑒如日月”;後來，元人蔣易也說此選本“識鑒精矣”。奇怪的是，中唐選本《極玄集》，竟選入盛唐的王維，且將《觀獵》列於(yu) 卷首。

　　姚合《自序》雲(yun) ：“此皆詩家射雕手也，合於(yu) 眾(zhong) 集中更選其極玄者，庶免後來之非。凡二十一人，共百首。”此序極其簡潔，也很有意味：

　　其一，強調被選入者為(wei) 詩壇一流乃至超一流高手，並以“射雕手”和“極玄者”譽之;

　　其二，選者明言，入選者自唐諸選本中選出;

　　其三，“庶免”句，似有立此存照的意味，又似有一種裁決(jue) 的意思。那麽(me) ，姚合的“話中有話”，究竟是想說給誰聽的?

　　史料記載，姚合比白居易小七八歲，出道也晚。白居易淡出長安後，姚合繼而成為(wei) 文壇一時雅主。長慶五年，張祜去杭州拜謁白居易，其獵詩深為(wei) 白居易欣賞，獲讚可與(yu) 王維《觀獵》一比。張祜獵詩的原題是《觀魏博何相公獵》，或為(wei) 《觀徐州李司空獵》。全詩雲(yun) ：“曉出禁城東(dong) ，分圍淺草中。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背手抽金鏃，翻身控角弓。萬(wan) 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

　　平心而論，張祜的詩不錯，然格調不高，多身世不遇之怨，是“一聲何滿子”的悲怨，而非以壯邁取勝。雖也氣概壯激，有現場感，但工筆細刻，率直淺露。可不知出於(yu) 什麽(me) 目的，白居易過譽張祜的獵詩。姚合得聞白居易之評，恐怕是有所不滿的。這是不是他在《極玄集》中收錄王維《觀獵》的一個(ge) 考量因素呢?

　　其實，李白也有獵詩：“太守耀清威，乘閑弄晚暉。江沙橫獵騎，山火繞行圍。箭逐雲(yun) 鴻落,鷹隨月兔飛。不知白日暮，歡賞夜方歸。”詩中寫(xie) 了一個(ge) 太守夜獵的過程，頂多稱得上“寫(xie) 興(xing) 逼真”。張祜與(yu) 李白的獵詩，實際上有一個(ge) 共同特點，即流於(yu) 質直而辭意俱盡。

　　而王維的《觀獵》，半寫(xie) 獵時，半寫(xie) 獵歸，起得突兀而先聲奪人，收得意遠而完美關(guan) 合，中兩(liang) 聯一氣流走、承轉自如，有格律束縛不住的氣勢、尺幅千裏之境界。它揭示了意境創設的奧秘，移遠以近、變虛為(wei) 實，即實即虛、超入玄境，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故而，清代著名詩人、詩歌批評家沈德潛評價(jia) 此詩：“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

　　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清人會(hui) 有“張冠李戴”的失誤呢?《全唐詩》成書(shu) 匆促，而白論影響甚廣，難免造成後人辨識上的混亂(luan) 。特別是，白居易推崇張祜的五絕，而宋人又對 《觀獵》有過“截”絕，清人直接冠名張祜，自以為(wei) 是在情理之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