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崢嶸：中美關(guan) 係會(hui) 在衝(chong) 突與(yu) 合作間來回鍾擺，但這一次或有所不同，壞的可能更壞，好卻再也好不過從(cong) 前。

　　中美貿易摩擦是兩(liang) 國關(guan) 係大調整的一部分，也是中美建交以來最為(wei) 嚴(yan) 峻的一場全麵較量。曆次中美衝(chong) 突，均以妥協收場。中國形成一種看法，即中美關(guan) 係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中美關(guan) 係會(hui) 在遏製與(yu) 接觸、衝(chong) 突與(yu) 合作的兩(liang) 個(ge) 端點間來回鍾擺，在曲折中向前。這一次或有所不同，中美關(guan) 係很可能無法在走向某個(ge) 極點後再往回調，壞的可能更壞，好卻再也好不過從(cong) 前。中美關(guan) 係將迎來艱難調整，衝(chong) 突麵將顯著壓倒合作麵，不排除發生最壞情況。雙邊既有關(guan) 係已然破局，再回首將是百年身。

　　在這一大背景下審視中美經貿關(guan) 係，不難看出，既有關(guan) 係格局將發生重大變化。中國商品出口、吸引外資、對外投資、引進技術所麵向的主要外部市場，特別是美國市場(有可能要加上歐日市場)，很可能大幅收縮。中國麵臨(lin) 的國際市場和國際經貿秩序也將發生巨變。

　　貿易增勢難續

　　中美建交後，雙邊貿易額持續快速增長，從(cong) 1980年的40億(yi) 美元增長到2017年的6360億(yi) 美元。隨之而來，中美貨物貿易逆差也在持續增長。據聯合國貿發會(hui) 議數據，中國的經常項目順差已經從(cong) 2008年占GDP的10%下降到2016年的不足2%。美國經常項目逆差也從(cong) 占GDP的6%下降到2.4%。兩(liang) 組數字對比，意味著兩(liang) 國對外部的失衡顯著改善，但是雙邊失衡卻在迅速加大。據美方統計，2016年中美貨物貿易逆差同比下降5.5%，但2017年，即特朗普上台後的第一年，又逆勢增長8.1%，達到創記錄的3752億(yi) 美元，成為(wei) 特朗普發動貿易摩擦的重要導火線。

　　嚴(yan) 峻的是，中美貿易逆差緣自結構性因素，改善起來挑戰很大。美國處在後工業(ye) 化階段，製造業(ye) 占比在13%左右，不得不大量進口，而中國現階段還需要大量出口，尤其是中國整合了亞(ya) 洲生產(chan) 鏈，90%的亞(ya) 洲對美出口集中到了中國。根據美日貿易摩擦經驗，關(guan) 稅會(hui) 在短期內(nei) 抑製逆差增長，但中長期對逆差沒有影響。此外，當前美國經濟複蘇勢頭強勁，消費上升，進口需求旺盛。中國雖努力擴大自美進口，但短期內(nei) 效果有限。摩根士丹利估計，中國對美國商品的進口可能需要三年時間才會(hui) 增加600～900億(yi) 美元，短期內(nei) 農(nong) 產(chan) 品進口將增加，隨後是能源。以均價(jia) 計算，美國2017年對中國的石油和天然氣出口總價(jia) 值為(wei) 43億(yi) 美元，與(yu) 2,000億(yi) 美元的逆差削減目標相比是杯水車薪。另外，基礎設施瓶頸也限製了短期內(nei) 美國對華油氣出口大幅提升。

　　如果雙邊貿易逆差難以有效削減，美國的關(guan) 稅措施就難以停止，摩擦也將持續，整體(ti) 貿易關(guan) 係將受到不斷的重擊，發展勢頭可能逆轉。中國可籍此加快推進以供給側(ce) 為(wei) 主線的結構性改革，進一步改善國內(nei) 供給質量，擴大內(nei) 需，減輕對美歐等外部市場依賴。

　　以資金、市場換技術前景暗淡

　　美國對外投資的金額一直位於(yu) 世界前列，然而約80%的資金流向北美、歐洲和拉美，其對中國的直接投資金額占比在1.5%左右。中國對美國的直接投資近年來增長較快。中國吸引美資、對美投資，主要目的是引進或者獲得技術和管理決(jue) 竅。美國對此一直是警惕的。美國外國投資審查委員會(hui) CFIUS2017年發布的2015年度報告顯示，雖然中企在美投資沒有進入前十名，但中企在2015年連續第四年繼續成為(wei) CFIUS審查最多的國家。特朗普上台後，支持國會(hui) 通過法案擴大CFIUS權限，新的限製措施對中國影響很大。根據榮鼎集團數據，2016年中企在美投資猛增3倍，達到460億(yi) 美元。但是特朗普上台後勢頭逆轉。據美國《華爾街日報》網站2018年1月5日報道，美國監管部門從(cong) 嚴(yan) 審查以美國技術企業(ye) 為(wei) 收購對象的交易，導致2017年中國相關(guan) 收購的規模總量大跌87%。根據美國迪羅基公司統計，已宣布的並購交易額從(cong) 2016年的627億(yi) 美元下降到2017年的136億(yi) 美元。需要指出， 2016年直投爆增3倍是一種非正常增長，源於(yu) 國內(nei) 出現資本外逃。中國政府出台措施限製對外投資投向房地產(chan) 、娛樂(le) 等項目。2017年中國對美直接斷崖式下降是雙方政策收緊的結果。

　　美國監管機構正在收緊對美國技術企業(ye) 的收購，以吸收先進技術為(wei) 目的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將麵臨(lin) 嚴(yan) 格審查。特朗普政府的關(guan) 稅措施主要針對中國高技術產(chan) 品對美出口，特別是針對未來將出現的有競爭(zheng) 力的產(chan) 品。中國難以通過收購並購買(mai) 獲得先進技術，中國的高技術出口產(chan) 品也難以大規模進入美國市場。除美國外，德國等國也在製定類似限製措施，防止中國通過海外收購獲得先進技術。中國的對外投資戰略將麵臨(lin) 嚴(yan) 峻阻礙。這是壞事也是好事，技術封鎖會(hui) 給中國製造麻煩，但也會(hui) 倒逼中國走自主創新之路。

　　貨幣“脫鉤”勢在必行

　　中國的外匯儲(chu) 備一度高達4萬(wan) 億(yi) 美元，現在仍有超過3萬(wan) 億(yi) 美元的規模。如此規模的外匯儲(chu) 備要想實現保值增值，需要足夠深度和廣度的外部金融市場。全世界隻有美國證券市場符合這一條件。因此，中國外匯儲(chu) 備中的最大比例投向美國國債(zhai) 。有觀點認為(wei) 這意味著中國成為(wei) 美國的大債(zhai) 主，對美國形成了某種威懾力。美國有關(guan) 方麵在2012年做過一個(ge) 深度調查，結論是中國拋售美國國債(zhai) 對市場的影響可以消化，在拋售過程中，中國本身會(hui) 蒙受巨大經濟損失。克魯格曼也曾經指出，中國外匯儲(chu) 備不得不大量投資美國債(zhai) 市，其實是掉入了“美元陷阱”。

　　中國在1994年對貨幣製度進行了現代化改造，確定了人民幣與(yu) 美元掛鉤的匯率形成機製。掛靠美元等於(yu) 提供了一套透明、可靠的貨幣製度，穩定了外貿預期，刺激了中國對外貿易的快速增長。它還幫助中國製定並完善了人民幣發行機製、貨幣政策調控機製，穩定通脹水平。經過兩(liang) 輪改革，人民幣匯率已不再單純掛靠美元，而是參考一籃子貨幣，但美元在其中仍然占有最大權重。人民幣匯率波動區間逐步擴大，中國的貿易順差也在收窄，外匯儲(chu) 備規模從(cong) 被動增長變為(wei) 被動收縮。外匯占款不再是人民幣發行的主渠道。問題隨之產(chan) 生，目前貨幣發行主渠道是央行新創造的工具，包括常備借貸便利(SLF，創設於(yu) 2013年初)、抵押補充貸款(PSL，創設於(yu) 2014年4月)和中期借貸便利(MLF，創設於(yu) 2014年9月)三大新型貨幣政策工具。這些短期工具成本較高，未來還是需要開發國債(zhai) 這類成熟工具。人民幣發行與(yu) 美元脫鉤，也使得人民幣發行規則發生變化，新規則需要試錯、糾偏，才能贏得市場信任，這需要時間。期間資本外逃的壓力將始終存在。

　　人民幣國際化正穩步推進，中國與(yu) 多國簽訂了貨幣互換協議，貿易支付和結算中使用人民幣的比例也在提升，但背後離不開中國巨額外匯儲(chu) 備提供的隱性擔保。人民幣的國際信譽仍然有美元在背後支撐。中國與(yu) 俄等國的能源交易中，仍然需要美元支付。這恐怕也是俄在美國西方製裁下力主“去美元化”追捧人民幣的原因之一，實質是繞道中國獲得美元外匯。當然，如果人民幣在國際化進程中逐步實現去美元化，成為(wei) 真正的關(guan) 鍵國際貨幣，俄也可以樂(le) 享其成。

　　從(cong) 根本上講，人民幣對美元的依賴不符合中國貨幣政策自主的需要，大國間的貨幣關(guan) 係應當保持適當距離。有沒有貿易摩擦，中美貨幣脫鉤也是勢在必行。中美經貿關(guan) 係生變，美元陷阱對人民幣的負麵影響更為(wei) 明顯。人民幣匯率製度的市場化和人民幣國際化，有助於(yu) 雙方在這一領域實現“脫鉤”，為(wei) 雙方提供更多政策調整空間。對中國而言，困難在於(yu) 長期依賴美元、跌入美元陷阱形成了“路徑依賴”，擺脫這種依賴將是一個(ge) 痛苦過程，將伴隨金融風險上升。如果宏觀經濟處於(yu) 相對穩定周期，則承受風險順利轉型的可能較高。當前中國恰恰處於(yu) 宏觀經濟穩定受到外部和內(nei) 部嚴(yan) 峻挑戰，金融風險顯著上升時期。人民幣製度調整有可能加劇金融風險，但是，坐以待斃風險可能更大。穩步推進匯率市場化、資本項目的有序可控開放和人民幣國際化可以擺脫美元陷阱，有可能成為(wei) 化解風險的途徑。為(wei) 此，應當加快培育國內(nei) 資本市場。

　　經貿秩序經曆重塑

　　17年前，中國以發展中國家身份加入WTO。今天中國的經濟地位發生重大變化。美國認為(wei) ，中國不應當再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美歐日一直拒絕取消反傾(qing) 銷調查中“替代國”做法，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美國正推動重塑WTO規則體(ti) 係，中國經濟“走出去”的國際製度環境將發生重大變化，機遇與(yu) 挑戰並存。美國正致力與(yu) 歐盟和日本就“零關(guan) 稅、零關(guan) 稅、零壁壘”的新貿易標準達成一致。中國成為(wei) 主要防範和打擊對象。中國要麽(me) 邊緣化，要麽(me) 爭(zheng) 取再度“入世”。中國也在發展自由貿易協議圈。中國已經與(yu) 24個(ge) 國家或地位簽署了16個(ge) 自由貿易協定，其中有發展中國家，也有發達國家。各自為(wei) 戰的“自貿圈”正在改寫(xie) 以WTO為(wei) 主幹的世界貿易格局。中國再向美國西方爭(zheng) 取“市場經濟地位”，意義(yi) 已經不大。中國麵對的挑戰格局要大得多。中國需要在多重博弈中，積極、全麵參與(yu) 全球經貿秩序重構的各類磋商、談判，盡最大努力爭(zheng) 取話語權。

　　能源博弈複雜化

　　中國原油進口依賴度由2000年的25%上升到2017年底69%，據預測中國2040年原油進口依賴度將達到80%。中國進口原油近50%來自中東(dong) ，需要海運。這條航線的安全保障主要由美國主導的海洋秩序提供。美國在全球能源市場上發揮主導作用，能夠影響原油價(jia) 格。美國已經成為(wei) 世界數一數二的原油生產(chan) 國，也有條件成為(wei) 最大出口國，這將加強美國在原油市場上的議價(jia) 能力。

　　能源和金融是美國打擊對手經常運用的工具。美國對伊朗和俄羅斯實施金融製裁，限製伊朗原油出口，將其排除在重要的國際金融支付係統SWFIT之外，加大其交易成本。製裁對俄、伊經濟造成重創，嚴(yan) 重阻礙兩(liang) 國發展。美新一輪對伊製裁從(cong) 8月6日起生效，並要求各國在11月4日前停止從(cong) 伊朗進口石油。目前，伊朗是中國第五大原油進口來源國，占中國進口原油總量的7%左右。全麵停止從(cong) 伊朗進口原油，僅(jin) 從(cong) 經濟上看，也會(hui) 產(chan) 生較大影響。在目前的中美貿易摩擦中，雙方暫時避開了原油問題(中方一度將原油列入關(guan) 稅報複清單，後又撤下)。如果中國不服從(cong) 美國禁止從(cong) 伊朗進口原油的要求，美國會(hui) 不會(hui) 對中國實施製裁，實施什麽(me) 樣的製裁，中美貿易摩擦會(hui) 否蔓延到金融、能源領域，未來美國會(hui) 不會(hui) 啟動金融和石油工具對付中國，將是衡量中美衝(chong) 突性質的關(guan) 鍵門檻。

　　中美正開展大規模能源合作，中國從(cong) 美國進口原油目前占比僅(jin) 2%，但未來中國將大幅增加美國油氣進口。但這不必然意味著中國對美依賴增長。目前世界能源是買(mai) 方市場，中國正嚐試推動亞(ya) 洲能源市場建設，希望聯合消費方的力量，提高議價(jia) 能力。中國的能源自給率仍在80%以上(主要是靠煤製品)，整體(ti) 能源安全水平可控。中國也在積極增加原油儲(chu) 備量，提高應急保障能力。中國還積極尋求能源供應多樣化，並在發展新能源方麵加大投入，努力減輕對外依賴。

　　中美建交四十年來，雖然風雨不斷，但總體(ti) 關(guan) 係持續深化。中國在增長動力、外部市場、技術、標準、規則、貨幣本位、製度環境甚至能源供應安全等各方麵形成對美國為(wei) 中心的國際體(ti) 係的“依賴”。中美經濟關(guan) 係長期具有發展中國家對於(yu) 發達國家的依附性特征，是典型的“中心與(yu) 外圍”關(guan) 係。隨著中國日益走向世界經濟舞台中心，這種格局早晚破局，特朗普隻是最後的推手。美國政策調整形成現實壓力，但有助於(yu) 結束這種經濟上的“依附”關(guan) 係，促使中美經貿關(guan) 係尋找新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