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絲綢最早何時傳入古代希臘
發稿時間:2018-07-02 16:29:18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李永斌
古希臘作家阿裏斯托芬在《呂西斯特拉特》(創作於(yu) 公元前412年)中曾記載了一種“透亮”的服裝,稱其為(wei) “阿摩戈斯服裝”。此後的希臘羅馬作家和辭書(shu) 關(guan) 於(yu) 阿摩戈斯服裝的記載,基本上都援引阿裏斯托芬的文字。1929年,美國學者瑞切特撰文認為(wei) ,古希臘作家所記載的“阿摩戈斯織物”就是絲(si) ,並認為(wei) 這種織物通過進口獲得。波斯帝國在公元前5世紀盛行絲(si) 質服裝,並且已有確切的文獻記載證明,所以可以推測這種絲(si) 質服裝是經過波斯帝國轉運進口到希臘的。
瑞切特的結論一度得到考古學的證明。20世紀30年代,雅典的德國考古研究所係統發掘了雅典的克拉米克斯公墓。在阿爾克邁翁家族(古典時代雅典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的墓地中,有一個(ge) 墓室屬於(yu) 亞(ya) 西比德的孫女西帕利特。1936年,考古學家在這個(ge) 編號為(wei) 35—HTR73墓室的石棺中發現了一個(ge) 銅質圓底深口碗,碗被禾稈包纏著,碗口封著紫色綬帶。碗中有一種被燒過的輕薄的紡織品殘跡,這塊紡織品四個(ge) 角處染成紫色。這個(ge) 石碗現存於(yu) 希臘文化部,考古學家認為(wei) 其年代應該在公元前430年—前400年。20世紀60年代,德國科學家亨特及其科研團隊采用顯微技術和氨基酸測試技術對碗裏的紡織品殘跡進行了鑒定,認為(wei) 這塊紡織品包含五種織物,其中包括學者們(men) 通常所稱的“龐比蠶絲(si) ”,亨特認為(wei) 這種“龐比蠶絲(si) ”正是原產(chan) 自中國的家蠶絲(si) 。與(yu) 此次檢測大概同一時期,另一些德國科學家檢測了德國霍米克勒出土的紡織品,這些紡織品的時間被斷定為(wei) 公元前6世紀中期,略早於(yu) 雅典克拉米克斯公墓的出土物。檢測結果顯示,霍米克勒出土的紡織品也有產(chan) 自中國的家蠶絲(si) 的成分。
諸多學者基於(yu) 上述檢測結果,結合其他地區的考古發現對古代中國絲(si) 綢西傳(chuan) 的問題進行了論述。1991年,美國學者巴伯爾在《史前紡織品》一書(shu) 中認為(wei) ,古典時代後期希臘人的紡絲(si) 技術來自對中國絲(si) 綢技術的模仿,克拉米克斯公墓出土的紡織品顯然是重新紡織過,以符合希臘人的品位。巴伯爾還認為(wei) ,希臘語中指稱絲(si) 的詞匯直接來自中國的“絲(si) ”,希臘人借用中國的“絲(si) ”字的發音,加上希臘語中常用的形容詞後綴-,變成了,這一詞語後來又用於(yu) 指稱絲(si) 的來源地——賽裏斯。再後來,許多民族語言都借用了希臘語的來指稱絲(si) ,比如英語中的silk。1995年,美國學者艾琳·古德在《漢代之前歐亞(ya) 大陸的絲(si) 》一文中概覽了從(cong) 蠶繭中抽取絲(si) 的技術,並且力圖從(cong) 現存的纖維測試結果中回溯各種絲(si) 的品種及其原產(chan) 地。她認為(wei) ,中國的絲(si) 最早傳(chuan) 入歐洲的時間是公元前6世紀早期。
21世紀初,希臘文化部和德國考古研究所再次對克拉米克斯公墓出土的紡織品樣品進行檢測。此次采用了更多更先進的技術,包括重疊區擴增基因拚接法、傅裏葉變換紅外光譜法、掃描電子顯微鏡技術。檢測結果出乎意料——這些樣品裏麵並沒有絲(si) 的成分。科學家檢測到了四種紡織品的成分,其中兩(liang) 種是不同品種的亞(ya) 麻,還有一種可能是棉,最後一種則是亞(ya) 麻和棉的混製品。因為(wei) 這個(ge) 出乎意料的結果,科學家們(men) 又重新檢測了德國霍米克勒出土的紡織品,結果證明這種紡織品也不是絲(si) 。當然,盡管此次重新檢測使用了更為(wei) 先進的科學技術,但是並未形成最終定論。那麽(me) ,我們(men) 應該如何認識古代文獻的記載與(yu) 考古發現和現有技術條件下的科學檢測結果之間的巨大差異呢?
有的學者認為(wei) ,墓葬出土文物隻能說明保存手段和保存條件,並不能完全否認古典時代希臘人使用絲(si) 的可能性。但是,爭(zheng) 議的聲音一直存在。有學者堅持認為(wei) 古典時代及其以前,希臘人是不知道絲(si) 的存在的。古典時代希臘文獻所記載的阿摩戈斯織物,很可能是一種特殊的亞(ya) 麻。也有學者認為(wei) ,古代地中海地區很早就有使用野蠶絲(si) 的傳(chuan) 統,並且也有考古學的證據。20世紀90年代,英國和希臘的考古學家聯合發掘的鐵拉島發掘現場出土了一枚繭,最終被證實為(wei) 一種野蠶絲(si) 的繭,其時間大約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考古學家據此認為(wei) ,早在青銅時代,愛琴海地區就已經有野蠶絲(si) 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何地的野蠶絲(si) ,在質量和產(chan) 量方麵都完全不能與(yu) 中國的家蠶絲(si) 相比,不可能生產(chan) 出大規模精美的服飾。也有學者認為(wei) ,用野蠶絲(si) 紡線織布的技術實際上是模仿中國家蠶絲(si) 的技術,其原因是遠距離進口中國的家蠶絲(si) 太過昂貴,需要用野蠶絲(si) 來做替代品。
綜合上述考古學的發現和古代文獻記載,我們(men) 可以對中國絲(si) 綢傳(chuan) 入古代希臘的時間和階段問題進行一定程度的複原。筆者認為(wei) ,中國絲(si) 綢傳(chuan) 入古代希臘大致可以分為(wei) 三個(ge) 階段。第一個(ge) 階段是可能的零星傳(chuan) 入,時間是在希臘的古典時代(公元前5—前4世紀);第二個(ge) 階段是小規模傳(chuan) 入,時間是在亞(ya) 曆山大東(dong) 征及其以後的希臘化時代(公元前4世紀後期到公元前1世紀);第三個(ge) 階段是大規模傳(chuan) 入,時間是拜占庭帝國時期(公元4世紀及以後)。
就第一階段而言,綜合古代希臘文獻的記載和公元前5—前4世紀歐亞(ya) 大陸整體(ti) 的文明交流情況,零星的中國絲(si) 綢進入古代希臘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中國絲(si) 綢的西傳(chuan) ,首先是從(cong) 蒙古高原到阿爾泰山,再經過準噶爾盆地到哈薩克丘陵,或者直接由西伯利亞(ya) 南部的巴拉巴草原到黑海地區的北方草原。實際上,這是一條從(cong) 東(dong) 到西的絲(si) 綢傳(chuan) 播路線分出來的兩(liang) 個(ge) 岔道,這兩(liang) 個(ge) 岔道最終又匯合於(yu) 巴爾幹半島南部的希臘地區。前者從(cong) 中亞(ya) 經過波斯帝國傳(chuan) 入希臘地區,後者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傳(chuan) 入希臘。這條傳(chuan) 播路線在張騫鑿空西域之前已經存在了若幹世紀。它是一條由散居在廣袤歐亞(ya) 草原的遊牧民族主導的東(dong) 西方文化交流通道,雖然控製“草原絲(si) 綢之路”的民族和國家在不斷變遷,這條“絲(si) 綢之路”卻未曾完全中斷過。
就第二階段而言,亞(ya) 裏士多德在《動物誌》中的記載可以說是所有傳(chuan) 世希臘文獻中史料價(jia) 值最高的。亞(ya) 裏士多德記載了科斯島的人們(men) 養(yang) 育一種類似蛆蟲的小蟲子,這種蟲子從(cong) 幼蟲變成蠶蛾需六個(ge) 月,然後婦女們(men) 拆開蠶繭、紡絲(si) ,再將絲(si) 織成布。基本上可以肯定亞(ya) 裏士多德對這種蠶蟲的記載是建立在實際觀察的基礎之上。但是他並未提及“阿摩戈斯織物”,也未提及這種蠶絲(si) 究竟是家蠶還是野蠶。不過,結合當時的曆史背景來看,他所記載的極有可能是中國的養(yang) 蠶紡絲(si) 技術。亞(ya) 裏士多德生活的最後十幾年,正是亞(ya) 曆山大東(dong) 征的時間。隨之而來的“希臘化時代”雖然名為(wei) 希臘化時代,但是文明的交流從(cong) 來不是單向的,而是交互的,這些交流無疑包括亞(ya) 曆山大東(dong) 征所到之處,甚至非常接近更為(wei) 遙遠的中國。如果中國與(yu) 此時的希臘存在直接的交流,絲(si) 綢必定是重要的媒介和載體(ti) 。
張騫鑿空西域以後,橫貫歐亞(ya) 大陸的商路已經打通,漢代中國和中亞(ya) 的巴克特裏亞(ya) 之間的商貿活動越來越頻繁。經過歐亞(ya) 大陸各民族的逐步“接力”,中國絲(si) 綢從(cong) 中亞(ya) 的巴克特裏亞(ya) 、南亞(ya) 的印度到達原來的帕提亞(ya) 境內(nei) ,然後到達小亞(ya) 細亞(ya) ,最後通過愛琴海或者直接穿過地中海到達希臘地區。羅馬帝國時期,羅馬龐大的版圖使地中海西海岸到歐洲大陸的交流更加便利,帕提亞(ya) 帝國則連接了中亞(ya) 到西亞(ya) 之間的貿易文化交流通道。羅馬帝國治下原希臘地區的一些作家已經對絲(si) 和養(yang) 蠶紡絲(si) 的過程有了一定的了解,這就說明,中國的絲(si) 綢已經傳(chuan) 到了希臘地區。不過,此時傳(chuan) 入希臘地區的中國絲(si) 綢主要還是紡織成品,規模應該不算大,羅馬帝國時期的希臘人對中國的絲(si) 及絲(si) 的來源還存在著某些因未曾親(qin) 眼見到而帶來的誤解。
就第三階段而言,拜占庭帝國統治希臘地區的時期,距離李希霍芬所界定的絲(si) 綢之路開通的時間已經有500多年了,歐亞(ya) 大陸物質文明交流更加頻繁,絲(si) 綢作為(wei) 重要的交流內(nei) 容,已經大量進入拜占庭帝國,引起帝國內(nei) 各個(ge) 階層的濃厚興(xing) 趣,不再是貴族階級獨享特權的象征了。從(cong) 一些社會(hui) 的習(xi) 俗也可以看出絲(si) 綢在拜占庭帝國的普及性,比如當時的東(dong) 正教會(hui) 就盛行用絲(si) 綢來裝飾教堂、製作教士法衣,用絲(si) 綢包裹屍體(ti) 下葬。日耳曼諸民族進入羅馬境內(nei) 以後,也開始追求絲(si) 綢等東(dong) 方奢侈品。公元448年,拜占庭帝國與(yu) 匈奴首領阿提拉談判時,為(wei) 羈縻嚴(yan) 重威脅帝國邊境的匈奴人,向阿提拉贈送了包括絲(si) 綢在內(nei) 的大量東(dong) 方奢侈品。根據普羅科皮烏(wu) 斯記載,拜占庭帝國官方不僅(jin) 通過貿易獲得中國的絲(si) 綢,而且開始有意識地了解種桑養(yang) 蠶的知識,並獲得了生成蠶絲(si) 的技術。
至此,從(cong) 古典時期可能的零星傳(chuan) 入,到亞(ya) 曆山大東(dong) 征以後小規模傳(chuan) 入,再到拜占庭帝國時期大規模傳(chuan) 入,中國絲(si) 綢基本完成了從(cong) 中國到希臘的流傳(chuan) 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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