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遇到了宋孝宗

　　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正月，布衣陳亮直接上書(shu) ，談論恢複中原對策。孝宗皇帝看了書(shu) 奏，大為(wei) 震動，要把它張貼於(yu) 朝堂之上以激勵群臣，並召見陳亮，擬予以破格重用。但是，這一篇奏議，卻招致妥協派大臣的忌恨，“尤惡其直言無諱”。由於(yu) 他們(men) 詆毀阻撓，起用陳亮之事終究泡湯。陳亮十分失望，怏怏回歸故鄉(xiang) ，不時借酒澆愁。一次，他與(yu) 某狂士攜帶一位樂(le) 妓到蕭寺飲酒。酒喝多了，狂士便稱樂(le) 妓為(wei) 妃子。旁邊有一位酒客隨即攛掇狂士：你既然封了妃子，那麽(me) 誰為(wei) 宰相?狂士用手比畫說：陳亮為(wei) 左相，你為(wei) 右相。用你倆(lia) 做兩(liang) 個(ge) 宰相，大事可成矣。於(yu) 是，酒客讓狂士端坐大殿中央，他與(yu) 陳亮一右一左上前奏拜;樂(le) 妓捧著酒杯，唱起了《降黃龍》。歌畢，三人齊聲歡呼“萬(wan) 歲”。

　　狂士過了一把“皇帝”癮，陳亮過了一把“宰相”癮。

　　殊不知，那個(ge) 酒客別有用心，故意給陳亮挖坑。“封妃拜相”結束，那個(ge) 酒客隨即跳過縣州衙門，直接進京城(臨(lin) 安)到刑部投訴，指控陳亮圖謀不軌。陳亮曾參加科舉(ju) 考試，因考官何澹不喜歡他的文章，致使名落孫山。陳亮內(nei) 心不服，對考官頗有微詞;有人傳(chuan) 話到何澹處，何澹非常惱火。不久，何澹轉任刑部侍郎。那個(ge) 酒客知道陳何之間有此過節，故而越級上告。何澹接到訴狀，大喜過望，立即派人將陳亮與(yu) 狂士抓捕，投入監獄。何澹公報私仇，下令嚴(yan) 刑拷打，把陳亮打得體(ti) 無完膚，最後又將案情上報孝宗皇帝，建議判處死刑。

　　孝宗皇帝接到奏報，並沒有馬上批複。看到陳亮的名字，孝宗皇帝想起那篇切中時弊、振聾發聵的奏議，陳亮滿腹韜略而未見用，又不免替他遺憾。對於(yu) 身陷囹圄的陳亮來說，其生死係於(yu) 皇帝一念之間。孝宗皇帝對身邊侍衛說：人命關(guan) 天，陳亮案子不可輕易決(jue) 斷，你們(men) 迅速去陳亮家鄉(xiang) 暗訪，查清事實真相。調查結果表明，所謂“封妃拜相”，不過是一場鬧劇，借酒作樂(le) 而已;陳亮並沒有不軌之心，倒是告發者不懷好意。所以，當何澹等大臣請求法辦陳亮時，孝宗皇帝斷然回答：“秀才醉了，胡說亂(luan) 道，何罪之有?”皇帝一言九鼎，陳亮與(yu) 狂士終究被無罪釋放，兩(liang) 人昂首攜手走出監獄;雖飽受皮肉之苦，但無性命之憂。

　　假如陳亮生活在明清並發生類似事件，恐怕在劫難逃，不僅(jin) 他本人被千刀萬(wan) 剮，而且株連九族，一大撥親(qin) 眷也不免與(yu) 他一起送死。在盛行“文字獄”的明清，任何人說話或書(shu) 寫(xie) ，一不留神就會(hui) 招致殺身之禍。陳亮參與(yu) “封妃拜相”，竟敢以“宰相”身份朝拜“皇帝”，雖是酒後逢場作戲，其言行確實大逆不道。陳亮被朝廷棄用，自覺懷才不遇，也可能萌生謀逆之心。是故，其心可誅!這幾乎是所有專(zhuan) 製王朝的殺人邏輯，無數無辜的生命就這樣被輕易抹殺。

　　幸運的是，陳亮遇到的是宋孝宗。陳亮免於(yu) 一死，也許因為(wei) 孝宗憐惜人才，畢竟陳亮上書(shu) 言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故而網開一麵。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應是宋孝宗懂得尊重生命，把人當人，哪怕貴為(wei) 天子，也不敢視臣民為(wei) 草芥，即使手持生殺大權，也不願隨意草菅人命。

　　蘇軾的僥(jiao) 幸

　　仔細思考，陳亮能幸免一死，與(yu) 其說遇到孝宗，不如說遇到“宋朝”，因為(wei) “宋朝”，無論是北宋或南宋，都有較好的人文環境。當然，人性是複雜的，其幽暗性在任何時代總會(hui) 有所顯現，宋代也不例外。這一點，蘇軾就有過深切的體(ti) 驗。蘇軾被陷“烏(wu) 台詩案”，被捕入獄，禦史台做了漫長的審訊。指控者從(cong) 蘇軾100多首詩裏找罪證，穿鑿附會(hui) ，深文周納，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與(yu) 此同時，朝廷內(nei) 外也有人仗義(yi) 執言，為(wei) 蘇軾說公道話。不過，最終判決(jue) 取決(jue) 於(yu) 宋神宗。是年歲末，案子終於(yu) 有了結果。蘇軾隻是被貶到黃州，降職為(wei) 團練副使。

　　“烏(wu) 台詩案”，無疑是一起“文字獄”。始作俑者是那些指控者，而不是蘇軾，畢竟寫(xie) 作詩文是他的權利與(yu) 自由。蘇軾未被一棍子打死，表明宋神宗的寬容度高於(yu) 那些指控者。試想，如果宋神宗與(yu) 那些指控者一樣，不僅(jin) 蘇軾本人死定了，而且會(hui) 揪出一大批“同黨(dang) ”，舉(ju) 國上下必將掀起一波波“文字獄”。因為(wei) 權力具有極強的放大效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的好惡對朝野內(nei) 外都產(chan) 生巨大影響。是故，中國古人心中總有“明君情結”，指望出明君安定天下，不希望出暴君或昏君瞎折騰。

　　宋仁宗的自律和理性

　　所謂明君，應該既擁有高超的治國才能，又具備良好的個(ge) 人品行。綜觀曆史，沒有哪個(ge) 朝代明君輩出，而暴君與(yu) 昏君倒是層出不窮。有宋一代，最值得稱道的並不是出了多少明君，而是沒有出一個(ge) 暴君。究其原因，主要是宋朝開國後就崇尚“文治”，曆任皇帝既注重以文化人，也能夠“以文化己”，因此他們(men) 大多具有較高的人文修養(yang) 。

　　其中最為(wei) 稱道的當屬宋仁宗。有史料記載：“仁宗聖性好學，博通古今”。宋仁宗納諫至誠。有一年，淫雨霏霏，好久不停。台諫認為(wei) 這是宮中陰盛的緣故，建議裁減妃嬪。奏折送到宮中，宮女正在給仁宗梳頭。得知台諫的建議，宮女頗不服氣地說：現在兩(liang) 府、兩(liang) 製大臣家中養(yang) 了不少歌伎，官職稍如意的人家，往往增置不已。官家妃嬪侍女本來就少，憑什麽(me) 說陰盛要裁減?隻許他們(men) 享樂(le) 快活，不讓官家身邊有幾個(ge) 貼心人?仁宗沉默許久，對宮女說：台諫之言，豈敢不行?宮女說：如若施行，首先把我們(men) 裁了。果然，仁宗不得不忍痛割愛，把貼心的梳頭宮女和一些妃嬪遣送出宮。

　　宋朝何以出現如許有人文修養(yang) 的皇帝?這個(ge) 問題，還是要追溯到宋太祖身上。宋太祖雖行伍出身，但他黃袍加身以後，製定了“重文抑武”國策，禮遇文人士大夫。他給後世子孫立下一條遺訓：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shu) 言事人。縱觀宋朝諸皇帝，無不將太祖的這項遺訓視為(wei) 家法祖訓，並且認真貫徹執行。宋朝皇帝懂得敬畏生命，不以暴虐立威，隨意屠殺臣民。這一點，也是後世士大夫向往與(yu) 讚美宋朝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