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武功之盛的思考
發稿時間:2018-05-09 13:52:47 來源:學習(xi) 時報 作者:曲柄睿
古來提及帝王武功之盛,而國力強大的,莫不會(hui) 想到漢武帝。
素有“詩史”之稱的杜甫,在他著名的《兵車行》中寫(xie) 道,“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借漢武帝諷唐玄宗,表達了對長期征戰、煩擾百姓的批評態度。杜甫在《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之一提到,“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卻是以期待的態度渴望漢武帝那樣的君主了。詩人態度的反複與(yu) 矛盾,指示了漢武帝武功之盛的複雜性。其成敗之間,自有值得後人追索處。
漢武帝伐匈奴
漢文帝、景帝兩(liang) 朝注重與(yu) 民休息,至漢武帝時,國力達到空前強盛。《史記·平準書(shu) 》記載:“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yu) 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wan) ,貫朽而不可校。太倉(cang) 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yu) 外,至腐敗不可食。眾(zhong) 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bin) 而不得聚會(hui) 。守閭閻者食粱肉,為(wei) 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wei) 姓號。”漢武帝乘此強大國力,欲成就古來帝王都未達到的功業(ye) 。北逐匈奴、南並南越、東(dong) 征朝鮮、西通西域,開辟國土,威震四海。民國時期夏曾佑完成的《中國古代史》將漢代視作中古極盛之時,指出“中國之境,得漢武而後定”,此論已經成為(wei) 了今日的共識。
四境征伐中,耗時最長、影響最大的莫過於(yu) 漢匈之爭(zheng) 了。
匈奴是活躍於(yu) 蒙古高原上的遊牧部族。秦滅亡之時,匈奴在冒頓單於(yu) 的率領下日漸強大,史稱“控弦之士三十萬(wan) ”,橫絕中國北部邊疆。漢高祖統一天下,欲與(yu) 匈奴爭(zheng) 鋒,中計被圍於(yu) 白登,此後不得不通過和親(qin) 交換取得與(yu) 匈奴的和平。此後高後、惠帝、文帝、景帝各朝,均奉行與(yu) 匈奴和親(qin) 的政策,實是由於(yu) 國力不足,且不欲重煩百姓之故。
漢武帝少年即位,意氣很盛。他以《公羊傳(chuan) 》讚成齊襄公複九世之仇為(wei) 依據,將高祖以下困於(yu) 匈奴的曆史當作世仇,企圖一雪前恥。
元光二年(前133),漢武帝策劃了在馬邑圍殲匈奴主力的方案。匈奴單於(yu) 率主力十萬(wan) 南下,至馬邑外百餘(yu) 裏發現有詐北還。此役漢軍(jun) 無功而返。
此後漢武帝任命衛青、李廣、公孫賀等人為(wei) 將,數次北伐匈奴,沉重打擊了匈奴的有生力量。特別是每次出征漢軍(jun) 都俘獲了匈奴大量人口、畜產(chan) ,有力地破壞了匈奴的經濟生活。其中戰略層麵的大戰,主要有三次。
元朔二年春(前127),將軍(jun) 衛青、李息出雲(yun) 中,至高闕,西至符離,獲首虜數千,此役最大意義(yi) 在於(yu) 收複河南地。河南地是古黃河河道與(yu) 秦昭襄王長城之間的地域。本為(wei) 秦將蒙恬從(cong) 匈奴手中奪得之地,後失於(yu) 匈奴。衛青此役重得河南地,取得對匈奴作戰的地利優(you) 勢。漢於(yu) 此設立朔方、五原郡,形成對匈奴作戰的前沿。
元狩二年(前121),為(wei) 溝通漢廷與(yu) 西域之間的聯係,打通河西走廊,驃騎將軍(jun) 霍去病出隴西,與(yu) 河西匈奴決(jue) 戰,收降匈奴渾邪王部數萬(wan) 餘(yu) 眾(zhong) ,占領河西走廊地區。漢後於(yu) 此設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此役收到了“斷匈奴右臂”的效果。匈奴人作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足見此役對匈奴打擊之大。
經此二役,匈奴勢力急轉直下。漢武帝決(jue) 定發動對匈奴的戰略決(jue) 戰。元狩四年(前119),衛青率五萬(wan) 騎出定襄,霍去病率五萬(wan) 騎出代郡,追隨他們(men) 的步兵及負責後勤人員有數十萬(wan) 之眾(zhong) 。衛青、霍去病兩(liang) 部直驅漠北,尋找單於(yu) 主力決(jue) 戰。單於(yu) 部隊與(yu) 衛青遭遇,戰敗向西北逃遁。霍去病殲滅左賢王部精銳,後於(yu) 狼居胥山刻石記功,此役之後“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武帝征匈奴的戰略目標完全實現。
從(cong) “李廣難封”看漢武用將
漢武帝征伐匈奴,之所以取得盛大功業(ye) ,有多種因素支撐。如國力盛大、士民選練等等,其中可以進一步申明的是漢武帝用將不拘常格。
李廣和程不識同為(wei) 漢武帝時名將戍邊,統兵風格大相徑庭。每出擊時,李廣“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鬥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shu) 籍事,然亦遠斥候”。是一種比較散漫的風格。程不識則“正部曲行伍營陣,擊刀鬥,士吏治軍(jun) 簿至明,軍(jun) 不得休息。然亦未嚐遇害”。是一種較為(wei) 嚴(yan) 謹的風格。當時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也“多樂(le) 從(cong) 李廣而苦程不識”。比較而言,似程不識不如李廣善為(wei) 將。
既然如此,王勃感懷“李廣難封”,確乎可以成為(wei) 武帝不識人而士不逢時的千古定論了。
不過如果考慮到對匈奴作戰的具體(ti) 情況,似乎又不能作此理解。自漢立國以來,邊境上與(yu) 匈奴的戰術多為(wei) 防守反擊式。匈奴入境,漢軍(jun) 追襲,雙方各有死傷(shang) ,而互不能為(wei) 製。李廣自漢景帝時期,屢任邊將,對這套戰術模式非常熟悉,甚為(wei) 時人賞識,至有典屬國公孫昆邪評價(jia) 他“天下無雙”。而且李廣在戰鬥中常率小部隊執行偵(zhen) 察任務,約以百騎為(wei) 限。憑借過硬的騎射本領,他往往能脫身而返。但身為(wei) 將軍(jun) 統帥,李廣卻不善於(yu) 指揮大部隊作戰。李廣為(wei) 將軍(jun) 出雁門,一度被匈奴生擒,恐怕與(yu) 他冒險進軍(jun) 有關(guan) 。後來李廣指揮大部隊作戰,也多以失敗告終。
李廣的見識和技能,作為(wei) 基層指揮官,綽綽有餘(yu) ;而作為(wei) 高級指揮官,每每捉襟見肘。《孫子兵法》上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以輕易的態度對待戰爭(zheng) ,戰爭(zheng) 將回以猛烈的痛擊。李廣被人賞識的,終究是他的英雄氣概和戰鬥技能,而非統帥才華和指揮才能。
這時,就愈加看出漢武帝用將的英明之處了。
漢武帝一改過去麵對匈奴時防守反擊的戰術,實行用騎兵追擊合圍的戰術。為(wei) 此,就要培養(yang) 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就要選擇一批適應既有戰術能力又有戰略眼光的將領。他倚重的是新成長起來的衛青與(yu) 霍去病。
衛青是武帝衛皇後之弟,因女寵與(yu) 漢武帝親(qin) 近貴幸。但他並非是個(ge) 憑裙帶關(guan) 係求取富貴的浮浪子弟,很快成長為(wei) 漢軍(jun) 的主要將領,擔負起攻擊匈奴的主要任務。衛青的戰術特點就是擅長騎兵大兵團作戰,他常率領萬(wan) 人以上騎兵軍(jun) 團,長驅匈奴腹地,出其不意地打擊敵人。
衛青的外甥霍去病也在戰爭(zheng) 中嶄露頭角。與(yu) 他的舅舅一樣,霍去病更擅長遠距離奔襲。如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將萬(wan) 騎,轉戰千餘(yu) 裏,大破匈奴折蘭(lan) 王等部。《史記》稱霍去病“敢深入”,不隻是對他勇敢精神的肯定,也透露出漢軍(jun) 作戰思想的變化。正因為(wei) 衛青、霍去病等一批“敢深入”將領的大量湧現,漢軍(jun) 的戰果才日漸輝煌。
趙翼《廿二史劄記》肯定漢武帝用將,不計流品,“史稱雄才大略,固不虛也”,可謂自出機杼的言論了。
漢武帝選人不計較出身。如與(yu) 張騫同出使西域者數輩,多為(wei) 輕險不軌之人。究其原因,就是漢武帝看到此行前途未卜、凶險莫測,必用“妄言無行”之徒,方能成功,所以才“募吏民無問所從(cong) 來”。
將軍(jun) 出征,或有沿途貪墨軍(jun) 資財貨者,如李廣利;或有迷途失機者,如張騫、趙食其;或有折損士卒者,如李廣、公孫敖,漢武帝均不拘以文法,使立功自新。誠所謂“使功不如使過”,如此則將士用命,無不奮力。
深陳既往之悔
雖然對匈奴的戰爭(zheng) 取得勝利,但漢朝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jia) 。
《漢書(shu) ·西域傳(chuan) 》中班固指出,漢武帝連年征戰,使“民力屈,財用竭”,遇到災異,則“寇盜並起,道路不通”。《五行誌》說“師出三十餘(yu) 年,天下戶口減半”。《食貨誌》說,漢武帝“外事四夷,內(nei) 興(xing) 功利,役費並興(xing) ”,後來“功費愈甚,天下虛耗,人複相食”。可見,漢武帝後期積累的社會(hui) 矛盾已經很嚴(yan) 重了。
征和四年(前89),漢武帝宣布:“朕即位以來,所為(wei) 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shang) 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同年,以田千秋為(wei) 宰相,封富民侯。田千秋數月間由小吏而至宰相,在漢代是從(cong) 未有過的。漢武此舉(ju) ,更表現了自己改弦更張的態度。
此後,一直主持漢財政工作的搜粟都尉桑弘羊,建議武帝於(yu) 西域輪台地區設置屯田,此舉(ju) 沒有得到漢武帝的采納。《資治通鑒》記載漢武帝“深陳既往之悔”。詔書(shu) 最後,他提出“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ong) ,修馬複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由此漢武帝在自己統治的最後時代,終止了對外出擊的國策。
後代史家每每將漢武帝與(yu) 秦始皇、隋煬帝並舉(ju) ,批評他們(men) 空耗民力。《貞觀政要》記載房玄齡說:“昔者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征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資治通鑒》中司馬光對漢武帝的總評是:“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ei) 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遊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wei) 盜賊,其所以異於(yu) 秦始皇者無幾矣。”這些批評,無疑很有說服力。
王夫之於(yu) 《讀通鑒論》中指出,武帝雖勞民其過,“而其救饑民也為(wei) 得”,能“乘其時而為(wei) 民利”,也觀察到了漢武帝政策中內(nei) 在的積極因素。不過漢武帝晚年能夠完成政策由武向文的轉向,也被看作漢能避免重蹈秦亡覆轍的原因。
田餘(yu) 慶先生在《論輪台詔》一文中指出:“曆史動向向我們(men) 昭示,漢武帝作為(wei) 早期的專(zhuan) 製皇帝,實際上是在探索統治經驗,既要盡可能地發展秦始皇創建的專(zhuan) 製主義(yi) 中央集權的統一國家,又要力圖不蹈秦亡覆轍。在西漢國家大發展之後繼之以輪台罪己之詔,表明漢武帝的探索獲得了相當的成功。”在此基礎上,田先生更提示:曆史人物的個(ge) 人意圖往往無法超越曆史條件的限定。“輪台詔能夠奏效,是由於(yu) 它頒行於(yu) 局勢有可挽回之際,而且有可挽回之方。崇禎罪己,此旨可謂酷切,但是既非其時,又無其方,不足阻闖王的鋒銳。”這樣富有見解的思考,是值得借鑒的。■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