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an) 於(yu) 明清小說讀者階層的研究，近年來有不少學者傾(qing) 力其間，但得出的結論各不相同，持富商階層、官吏階層、知識階層、下層平民為(wei) 主體(ti) 論者，聚訟紛紜。倘若換個(ge) 角度看問題，則是從(cong) 不同側(ce) 麵證明了明清小說讀者層麵之廣。

　　《水滸傳(chuan) 》版本有簡本、繁本係統之別。簡本文字簡陋，文學性遠遜繁本，因而一向被認為(wei) 價(jia) 值不高，但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塗秀虹認為(wei) ，簡本在明代版本眾(zhong) 多，書(shu) 坊顯然有利可圖才紛紛刻印。也就是說，《水滸傳(chuan) 》簡本確為(wei) 當時讀者所需。

　　明代平民的識字率

　　明代平民階層是否有足夠能力閱讀小說?有人從(cong) 民眾(zhong) 識字率的角度提出疑問。塗秀虹說，明代教育的普及使得粗識文墨者較為(wei) 普遍，應是可信的事實。

　　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詔諭中書(shu) 省：“朕恒謂治國之要，教化為(wei) 先。教化之道，學校為(wei) 本。今京師雖有太學，而天下學校未興(xing) ，宜令郡縣皆立學。”據嘉靖版《建寧府誌》記載，當時建寧府學以及下屬各縣的縣學都經重建並擴大規模，普遍設置社學和義(yi) 學。建寧府的社學有26所，包括建安縣3所、甌寧縣7所、浦城縣5所、建陽縣3所、鬆溪縣4所、崇安縣3所、壽寧縣1所。

　　府誌還記載了書(shu) 院20座，如屏山書(shu) 院，“嘉靖丙申分巡僉(qian) 事王庭給撥上衝(chong) 寺廢寺田土苗米一百七十石，與(yu) 屏山子孫劉煊等收租以供歲時家祭之費，及延師以教子孫之秀而貧者”。有些書(shu) 院成了義(yi) 學，如考亭書(shu) 院就曾為(wei) 義(yi) 學。此外，不少人家還有家塾，如白鶴山房，大學士楊榮“遊郡庠生時率群季讀書(shu) 其中”。建寧府人口不多，嘉靖十一年(1532年)，“戶一十萬(wan) 九百一十四，口四十一萬(wan) 九十九”，以人均計算，當時的教育普及程度算是蠻高的。

　　而在經濟較為(wei) 發達的福建沿海地區，教育普及程度更高。崇禎二年(1629年)《閩書(shu) ·建置誌》記載閩中各地的社學設置，當時福州43所、泉州80所、漳州96所。《明史》評價(jia) 明代教育成效之大，“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疊矩，無間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

　　據統計，明代全國每一周期培養(yang) 的初、中級知識分子，包括國子監的學生，將近4.5萬(wan) 人，而到明代末期，全國各地的生員人數達50萬(wan) 人之多。學校教育的普及，必然使社會(hui) 識字率提高，廣大的社會(hui) 下層中很多人識字。

　　讀“水滸”，玩紙牌

　　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cong) 》記載：“今世人耽嗜《水滸傳(chuan) 》，至縉紳文士亦間有好之者。”如此說來，《水滸傳(chuan) 》的讀者主體(ti) 首先不是縉紳文士階層，而是廣泛的“世人”，無疑包括了大批粗識文墨的人群。

　　另據許自昌《樗齋漫錄》記載：“(《水滸傳(chuan) 》)其書(shu) ，上自名士大夫，下至廝養(yang) 隸卒，通都大郡，窮鄉(xiang) 小邑，罔不目覽耳聽，口誦舌翻，與(yu) 紙牌同行……”可見當時《水滸傳(chuan) 》非常流行，讀者地域廣泛，讀者群包括了社會(hui) 各階層，而傳(chuan) 播途徑在閱讀之外，還包括口誦耳聽、紙牌遊戲等多種方式。

　　在《水滸傳(chuan) 》及其他小說的傳(chuan) 播中，建陽書(shu) 坊起了重要作用。周亮工《因樹屋書(shu) 影》曰：“六十年前，白下、吳門、虎林三地書(shu) 未盛行，世所傳(chuan) 者，獨建陽本耳。”建陽書(shu) 坊刊刻的小說種類繁多。其中，《水滸傳(chuan) 》的刊本以簡本種類數量之多，尤為(wei) 引人注目。

　　在現存各簡本中，建陽餘(yu) 氏雙峰堂萬(wan) 曆甲午(1594年)刊本《水滸誌傳(chuan) 評林》是能確定出版時間的最早的一種，且最為(wei) 完整。杭州容與(yu) 堂本則是繁本中現存最早的本子。塗秀虹選擇兩(liang) 者參照對比，認為(wei) 評林本從(cong) 文本形態、版本形式以及由此決(jue) 定的價(jia) 格定位等方麵，較能滿足較為(wei) 廣泛的讀者群所需。

　　不遜於(yu) 今之連環畫

　　評林本的版式是上評中圖下文，共1243幅圖。每幅圖基本都有兩(liang) 邊標題，如“史進麵退眾(zhong) 都頭”“史進辭朱武等下山”，這些標題雖然文字粗鄙，但基本上概括了情節的進展，有助於(yu) 讀者把握故事梗概。

　　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版的《水滸傳(chuan) 》連環畫，一套40本，約3000幅圖;2004年出版的兒(er) 童彩繪版《水滸全傳(chuan) 》，956幅圖。與(yu) 這兩(liang) 套當代的連環畫相比，光從(cong) 繪圖數量上來看，評林本也算是規模較大。“1243幅插圖和標題連貫而下，在明代也可謂是小說傳(chuan) 播之壯舉(ju) 。”塗秀虹認為(wei) ，對於(yu) 當時文化水平不高的閱讀者來說，評林本起到了今天連環畫的作用。

　　現存容與(yu) 堂本藏於(yu) 日本內(nei) 閣文庫者無插圖，藏於(yu) 中國國家圖書(shu) 館者有插圖，且每回配兩(liang) 幅插圖。容與(yu) 堂本的插圖精美細致，曆來受到很高的評價(jia) ，評林本自然相形見絀。

　　“容與(yu) 堂本的插圖，不在於(yu) 通過200幅圖連貫展示小說情節，也無法連貫展示情節。”塗秀虹說，其更重要的不是實用意義(yi) ，而是美圖本身的審美意義(yi) 、欣賞價(jia) 值。而評林本的插圖是實用性的，注重圖文對照，大體(ti) 依據本頁故事插圖，直觀演示，讓讀者翻閱插圖就能大體(ti) 把握全書(shu) 內(nei) 容。

　　“簡”“繁”的演化

　　評林本有段朱貴的自我介紹，“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蔥”。“旱地蔥”令人不解，原來這是“旱地忽律”寫(xie) 錯了。大概因為(wei) 閩地沒有鱷魚，也沒聽說過“忽律”這種稱呼，倒是“蔥”很常見，評林本就把“忽律”濃縮為(wei) 一個(ge) “蔥”字。

　　評林本多錯別字，多漏字，自然影響了學界對版本的整體(ti) 評價(jia) ，認為(wei) 其文字粗陋，但這恰好為(wei) 當時識字不多的人們(men) 所能接受。

　　評林本約37萬(wan) 字，容與(yu) 堂本約79萬(wan) 字，字數相差一半以上。與(yu) 繁本相比，評林本人物語言都減省了，對話少幾個(ge) 回合，動作描寫(xie) 少一些層次，上下句之間的連貫性有的會(hui) 差一點，語言中深沉細膩的韻味少了一些，但一般不影響情節的推進和事件原委的說明。因此，讀者閱讀評林本，能夠了解《水滸傳(chuan) 》基本的故事和人物。

　　“評林本比容與(yu) 堂本少了十六個(ge) 回目，但基本上不缺相應的故事內(nei) 容。”塗秀虹說，評林本敘述頗為(wei) 清晰簡潔，敘事的主題也表達了出來，還增補了征田虎、王慶的故事，因而顯得內(nei) 容更為(wei) 豐(feng) 富，滿足了讀者求全的閱讀心理，這是吸引讀者的有力手段。

　　文化水平不高的讀者未必有條件讀到繁本，也未必會(hui) 選擇繁本的文本。他們(men) 追求的是故事性，追求故事的驚奇、曲折和完整，急於(yu) 了解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命運、故事的結局，這種快速閱讀往往無暇顧及語言的趣味、小說藝術的精致結構和深邃內(nei) 涵。從(cong) 某個(ge) 角度說，簡本的簡單描寫(xie) 恰恰能滿足這一層次的讀者快速閱讀的需求。

　　評林本的刊刻確實粗糙，版框寬度略窄，行距字距較密……對比容與(yu) 堂本等繁本的版本麵貌，就可以知道評林本成本要低得多。因此，建陽刊本遠遠低於(yu) 江南本的定價(jia) 是可能的。

　　明代《水滸傳(chuan) 》的傳(chuan) 播有一個(ge) 特殊的背景，即從(cong) 宋元以來，水滸故事以說話、說唱、戲曲、紙牌等多種藝術形式喧騰眾(zhong) 口，連婦孺也能耳熟能詳。所以，“即使《水滸傳(chuan) 》簡本中一頁插圖、一條標題、一段文字，接受者都能調動自己所知道的故事背景把‘簡本’演化成‘繁本’。”塗秀虹認為(wei) ，這也是《水滸傳(chuan) 》簡本能被廣為(wei) 接受、廣為(wei) 傳(chuan) 播的一個(ge) 重要原因。

　　從(cong) 今天的圖書(shu) 市場上廣泛存在的各層次《水滸傳(chuan) 》改編本，連環畫、兒(er) 童注音繪圖本、少兒(er) 美繪本、青少年版、導讀本、評點本……《水滸傳(chuan) 》的簡編從(cong) 來就不可能停止，由此也就不能否定明清簡本的意義(yi) ，因為(wei) 它為(wei) 適合的一個(ge) 讀者階層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