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與希特勒
發稿時間:2018-04-18 10:29:47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秦暉
2018年4月2日晚,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教授秦暉在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發表了題為(wei) “21世紀的全球化危機”的學術演講。
秦暉教授認為(wei) ,全球化在西方那裏造成了社會(hui) 不平等的加劇,在中國這裏本來應該增加社會(hui) 平等的一些功能,也沒有真正能夠落實。這樣,全球化在全球都造成了不平等加劇的現象。秦暉教授提醒聽眾(zhong) ,在全球化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後,如果我們(men) 說,以前kaiyun官方地址決(jue) 定的是中國的命運的話,那麽(me) 現在,kaiyun官方地址在某種意義(yi) 上還決(jue) 定著世界的命運,決(jue) 定著全球化到底趨向於(yu) 一種良性的進步,還是趨向於(yu) 劣幣驅逐良幣。
以下為(wei) 演講內(nei) 容:
今天晚上我們(men) 講的是21世紀的全球化危機,當然也可以說是困境。
從(cong) 兩(liang) 三年前開始,就是2016年吧,大家就開始感到,有很多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第一件事,英國脫歐,這個(ge) 事情出乎很多人意料。當時的英國保守黨(dang) 政府本來的估計是大家會(hui) 反對脫歐,但結果在脫歐公投中,脫歐居然就是成為(wei) 多數的民意。再就是,美國選出一個(ge) 既不是傳(chuan) 統左派、也不是傳(chuan) 統右派的奇葩總統,這也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而且他上台以後提出的一係列主張也非常令人吃驚,不管是傳(chuan) 統的左派還是右派,不管是民主黨(dang) 的主流派還是共和黨(dang) 的主流派,都沒有想到過會(hui) 這樣。
什麽(me) 叫“民粹”?
那麽(me) 到底這個(ge) 世界發生了什麽(me) 呢?而且不管是導致英國脫歐的那些思潮,還是特朗普代表的那些想法,我們(men) 到底該怎樣來名之呢?以前我們(men) 經常講,左派上台右派會(hui) 罵,右派上台左派會(hui) 罵。可是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上台這兩(liang) 件事情,好像都不能以我們(men) 過去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左右派來稱之。於(yu) 是這兩(liang) 年出現了一個(ge) 詞用來描述這一類現象。當然這並不是一個(ge) 新詞,但是這個(ge) 詞在最近這幾年用得特別廣泛,就是“民粹”,populism。
那麽(me) 什麽(me) 叫做民粹呢?雖然現在大家都在用這個(ge) 詞,但是實際上沒有什麽(me) 人對這個(ge) 詞給出很精確的定義(yi) 。實際上,照我看,人們(men) 現在用這個(ge) 詞來描述那種既不是傳(chuan) 統的左派,又不是傳(chuan) 統的右派,很多人感到很危險,但又有強大民意支持率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就可以叫民粹。
這個(ge) 詞本身就很有意思。Populism這個(ge) 詞,如果你查外語詞典你就會(hui) 知道,詞典裏會(hui) 說,這個(ge) 詞源自俄國的民粹派,就是俄語中的narodnik。而這兩(liang) 個(ge) 詞在俄英詞典和英俄詞典裏都是可以互通的,就是說,俄英詞典裏解釋narodnik時,就說那是populism;反過來,英俄詞典裏解釋populism時就說那是narodnik。以前西方文獻中的populism,我們(men) 經常譯成“平民主義(yi) ”,譯成“平民主義(yi) ”的時候好像貶義(yi) 就不是太強,譯成“民粹主義(yi) ”就帶有強烈的貶義(yi) 。但實際上是一個(ge) 概念。
但這個(ge) 詞以前的貶義(yi) 並不是很強。因為(wei) 我們(men) 知道,narodnik和populism的詞根都是農(nong) 民。我們(men) 中國人把它翻譯成“民粹主義(yi) ”,這個(ge) “粹”字,我覺得是漢語生加上去的,populism本來就是“人民主義(yi) ”的意思。
之所以英語中有這個(ge) 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wei) 19世紀末期美國出現了人民黨(dang) 。在美國傳(chuan) 統的兩(liang) 黨(dang) 政治中,它是屬於(yu) 民主黨(dang) 的一翼,或者說是比民主黨(dang) 主流還要偏左一點的一翼。它當時主要是代表農(nong) 民的利益,當時的人民黨(dang) 反對大資本,主張社會(hui) 平等。但是人民黨(dang) 人講的社會(hui) 平等是以尊重個(ge) 人自由為(wei) 特點的,這一點和俄國的民粹主義(yi) 是不一樣的。民粹主義(yi) 後來成為(wei) 一個(ge) 貶義(yi) 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wei) 俄國民粹主義(yi) 造成的不良影響。
俄國民粹主義(yi) 也講平等,也講打擊資本,但是俄國民粹主義(yi) 有個(ge) 很突出的特征,就是它特別強調人民作為(wei) 一個(ge) 整體(ti) ,淩駕於(yu) 個(ge) 人之上。這裏我要講,很多人認為(wei) 民粹主義(yi) 或者平民主義(yi) 是反精英的,這個(ge) 說法我覺得是不對的,因為(wei) 確切地講,俄國的民粹主義(yi) 其實是反個(ge) 人的,不隻是反精英的。也就是說,它認為(wei) ,個(ge) 人必須服從(cong) 於(yu) 整體(ti) ,或者以整體(ti) 利益的名義(yi) 可以剝奪個(ge) 人自由。這個(ge) 所謂的個(ge) 人自由不僅(jin) 僅(jin) 是精英的個(ge) 人自由,也包括老百姓的個(ge) 人自由。
講得簡單一點,就是我們(men) 每一個(ge) 人都應該為(wei) “人民”奉獻出一切,盡管所謂的“人民”就是我們(men) 所有人加在一起。但是我們(men) 每一個(ge) 人都要為(wei) 這個(ge) “人民”犧牲,那等於(yu) 就是我們(men) 都犧牲掉了,那這個(ge) 抽象的“人民”在哪裏呢?實際上就沒有了。
俄國民粹派有一個(ge) 特征,就是非常崇拜農(nong) 民。大家知道,19世紀的俄國還是個(ge) 農(nong) 民國家,實際上那個(ge) 時候沒有什麽(me) 無產(chan) 階級。俄國民粹派給俄國農(nong) 民非常高的評價(jia) ,說他們(men) 是俄羅斯民族精神的體(ti) 現,擁有至高無上的品格和道德。而且說,知識分子應該跪倒在農(nong) 民麵前,因為(wei) 知識分子很肮髒。
俄國民粹主義(yi) 者高度評價(jia) 農(nong) 民,實際上他們(men) 評價(jia) 的是農(nong) 民整體(ti) ,尤其是,俄國實行土地公有製,搞農(nong) 村公社——請大家注意,這是俄國傳(chuan) 統的集體(ti) 組織,不是後來俄國共產(chan) 黨(dang) 搞的集體(ti) 農(nong) 莊。如果人們(men) 要離開村子,必須經過公社的同意,否則你就不能離開;如果你要蓋房子,必須蓋在一個(ge) 地方,你不能單獨分開蓋,分開蓋就叫單獨農(nong) 莊,這在當時被認為(wei) 是一個(ge) 不良傾(qing) 向。如果一個(ge) 農(nong) 民個(ge) 體(ti) 離開這個(ge) 整體(ti) ,它馬上就變成了一個(ge) 十惡不赦的一個(ge) 所謂的單幹戶,這被認為(wei) 是一種背叛。俄國民粹派講的這個(ge) 所謂的人民也好,農(nong) 民也好,實際上是在整體(ti) 意義(yi) 上講的。也就是說,如果你背離了這個(ge) 整體(ti) ,不管你是精英也好,你是農(nong) 民也好,他們(men) 都是要仇恨的。
美國的人民黨(dang) 同樣以農(nong) 民為(wei) 基礎,可是大家知道,美國的農(nong) 民和俄國的農(nong) 民是不一樣的,美國農(nong) 民當時基本上都是獨立的,不是俄國式的村社社員。美國的平民主義(yi) 本身也是強調個(ge) 人自由的,因此當時人們(men) 並不覺得它是一個(ge) 不同一般的東(dong) 西。雖然人民黨(dang) 後來合並進了民主黨(dang) 中,成為(wei) 民主黨(dang) 中比較激進的一翼,但實際上人們(men) 也認為(wei) 它並不是一個(ge) 非常出格的東(dong) 西,甚至平民主義(yi) 還被認為(wei) 是一個(ge) 好詞。
有不少學者談到美國的特征。比如七十到八十年代間成為(wei) 美國政治學界泰鬥的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他寫(xie) 過很有名的一本書(shu) ,叫做《美國例外論》,其中列出五種美國的民族精神:自由、平等、個(ge) 人主義(yi) 、民粹主義(yi) 和國家不幹涉。這裏的民粹主義(yi) 當然是中文翻譯的,就是我剛才講的populism,李普塞特是當作褒義(yi) 來用這個(ge) 詞的。他實際上是把美國特有的一些精神當作是一種光榮,或者說是值得美國保持的一些東(dong) 西。因此這裏提到的五個(ge) 詞其實都是褒義(yi) 。
“民粹主義(yi) ”何以成了貶義(yi) 詞?
那麽(me) populism這個(ge) 詞怎麽(me) 會(hui) 變成一個(ge) 貶義(yi) 詞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我們(men) 剛才講的俄國民粹派造成的。它變成一個(ge) 負麵的名詞以後,到底是什麽(me) 含義(yi) ?沒有人能夠說得很清楚。但是如果按照我從(cong) 現象中歸納的,這個(ge) 詞之所以變為(wei) 貶義(yi) ,就是因為(wei) 它的主張是以人民的名義(yi) 破壞了當時西方主流社會(hui) 認定的兩(liang) 個(ge) 最基本的價(jia) 值,就是民主和自由。
這裏我要講,所謂的民主和自由,很多人說它們(men) 是矛盾的,實際上,在經典意義(yi) 上的西方生活中,它們(men) 是各有所所指的。所謂的民主,是用在公共領域,也就是在公共事務上要多數決(jue) 定。所謂自由,指的是什麽(me) 呢?就是在個(ge) 人領域中要個(ge) 人自由,不能要求個(ge) 人服從(cong) 整體(ti) 。比方說,一個(ge) 人有什麽(me) 樣的言論,有什麽(me) 樣的思想,想嫁給誰,想吃什麽(me) ,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有人來幹涉,甚至也不需要集體(ti) 來幹涉,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一個(ge) 國家需要建立一種什麽(me) 體(ti) 製,需要選哪個(ge) 人來領導,這種事情就不能個(ge) 人說了算,而必須要大家說了算。這兩(liang) 者是不能互換的,你不能說,由誰來做總統可以一個(ge) 人說了算,反過來講,我願意跟誰結婚,可以由大家說了算。這樣就把個(ge) 人領域和公共領域顛倒了。
但是通常認為(wei) ,民粹主義(yi) 的一個(ge) 很重要特征是破壞了西方價(jia) 值觀中很重要的“群己權界”。大家都知道,嚴(yan) 複在翻譯《論自由》的時候,把這個(ge) 書(shu) 名翻譯為(wei) “群己權界論”。所謂“群己權界”,就是公共領域和個(ge) 人領域的分界。
民粹主義(yi) 在公共領域破壞民主,主張以人民領袖的身份來指揮一切,尤其是把程序性的民主拋棄了。人們(men) 經常談到的民粹主義(yi) 現象是,一些政治領袖不承認選舉(ju) 結果,然後組織遊行示威、街頭運動,想推翻程序性的民主選舉(ju) 的結果。然後在個(ge) 人領域,它強調人民的整體(ti) 含義(yi) ,比如宣揚說,人民認為(wei) 你這種思考錯誤,或者人民認為(wei) 你是什麽(me) ,然後你的個(ge) 人自由會(hui) 被剝奪。以整體(ti) 性的人民的名義(yi) 侵犯個(ge) 人權利和自由,並不僅(jin) 僅(jin) 是侵犯精英的權利和自由,同時又以街頭運動、集體(ti) 暴力破壞民主程序,以人民領袖的名義(yi) 來壟斷公共決(jue) 策,這就被認為(wei) 是民粹主義(yi) 。具體(ti) 的理論皈依是各種各樣的,有右翼的民粹主義(yi) ,也有左翼的民粹主義(yi) 。
但是,這個(ge) 詞為(wei) 什麽(me) 在今天變得很流行呢?這個(ge) 詞以前也有,為(wei) 什麽(me) 不像現在那麽(me) 流行?我認為(wei) 很重要的一個(ge) 原因,就是現在出現了很多西方的有識之士認為(wei) 是不正常的現象,但是他們(men) 無法以傳(chuan) 統的左和右等詞匯來描述那些現象,所以需要民粹主義(yi) 這麽(me) 一個(ge) 名詞。那麽(me) 實際上,用這樣一個(ge) 模糊的概念來衡量我們(men) 現在看到的一些現象,我覺得是不夠的。
比如說特朗普當選。特朗普這個(ge) 人的確思想很不連貫,很多主張也是非常讓人大跌眼鏡的,他的很多政策、很多主張,我們(men) 可能都不喜歡。但如果他是民粹主義(yi) ,我覺得其實是不太沾邊的。用民粹主義(yi) 來形容特朗普的當選,實際上反映了西方知識界對特朗普當選這件事的解釋力的貧乏。他們(men) 講不出一個(ge) 更確切的道理。
實際上美國曆史上是有過民粹主義(yi) 的,有右翼民粹主義(yi) ,有左翼民粹主義(yi) 。美國曆史上最經典的右翼民粹主義(yi) 就是麥卡錫主義(yi) 。我們(men) 大家都知道,在上個(ge) 世紀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美國掀起過一場以人民的名義(yi) 抓蘇聯代理人的運動。當時把很多人說成是共產(chan) 黨(dang) ,是蘇聯的代理人。當時的流行說法是,蘇聯的代理人滲透進了美國,在美國的知識精英當中無孔不入,很多願意和蘇聯做生意的資本家也是蘇聯的代理人。當然還有一些左翼文人,比如我們(men) 大家都知道的卓別林,也被認為(wei) 是蘇聯的代理人。
請大家注意,麥卡錫主義(yi) 在反對上述這些人的時候用的名義(yi) 都是人民。而且我們(men) 以前有一個(ge) 說法是不對的,我們(men) 以前說,麥卡錫主義(yi) 既然是右翼的,那麽(me) 一定有大資本、壟斷資本在背後撐腰。其實恰恰不是,麥卡錫主義(yi) 其實是一場草根的運動,是以美國人民的名義(yi) ,主要向精英施加壓力。這個(ge) 壓力顯然已經造成對那些精英的人格、人權、言論自由的壓迫。這是典型的右翼民粹主義(yi) 。
在美國曆史上也有過左翼民粹主義(yi) 。最明顯的是在上個(ge) 世紀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中,大家都知道以馬丁?路德?金為(wei) 代表的一支強調黑人和女性權利。還有激進的一支,以黑豹黨(dang) (Black Panther Party)聯合創始人牛頓(Huey P. Newton)等人為(wei) 代表,這些人的一個(ge) 特征是,喜好用街頭政治衝(chong) 擊民主程序,不承認選舉(ju) 結果,主張推翻現存秩序。
特朗普的勝選很難說和“民粹主義(yi) ”有什麽(me) 關(guan) 係
但這兩(liang) 種現象,不管是左翼民粹主義(yi) 還是右翼民粹主義(yi) ,在特朗普當選的這件事情上,實際上我們(men) 都沒有看到。
因為(wei) 在特朗普當選前和當選後,我們(men) 既沒有看到多少街頭運動的影子,也沒有看到他對個(ge) 人自由、言論自由有什麽(me) 樣的打壓。特朗普當然很不喜歡有些傳(chuan) 統媒體(ti) ,比如說他和《紐約時報》的關(guan) 係就很糟糕,但所謂糟糕,也僅(jin) 僅(jin) 是不喜歡,他沒有能力去封閉那些報紙。而且在他當選引起的一些後續反應中,你也看不出來他特別擅長於(yu) 煽動街頭示威。如果說特朗普當選之後確實出現過一些傳(chuan) 統的民粹主義(yi) 行為(wei) ,比如街頭運動、校園暴力,這些事情其實是反特朗普的人做的更多一點。比如,特朗普當選之後,有一個(ge) 比較右翼的人士要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演講,結果因為(wei) 發生不明人士引發的暴力事件,演講被迫取消了。像這樣的暴力事件,真的就是民粹主義(yi) 了,但特朗普在競選過程中並沒有搞這樣的事情。
長期以來,對美國的選舉(ju) 製度或者對整個(ge) 西方民主,一直有來自左右兩(liang) 方麵的強烈批評。左翼的批評是說,我們(men) 要真的民主,美國這種選舉(ju) 民主是假的,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選民是會(hui) 被操控的。那麽(me) 被誰操控呢?一個(ge) 是被金錢操控,就是說選舉(ju) 是要花錢的,誰有錢,誰願意花錢,誰就能贏得選舉(ju) 。第二是說,選民比較容易被媒體(ti) 操控,這也是有人說西方民主虛偽(wei) 的所指。
可是在2016年美國大選的過程中,我覺得恰恰在這兩(liang) 點上都相反。我們(men) 知道,特朗普本人在選舉(ju) 過程中花的錢遠遠沒有希拉裏多,隻有希拉裏的六分之一。假如美國選舉(ju) 是金錢操控的,希拉裏花錢更多,她應該當選才對,但結果是特朗普勝選,你怎麽(me) 能說美國的選舉(ju) 是金錢操控?再說到媒體(ti) ,大家知道,美國媒體(ti) 基本都是反特朗普的。此外,美國的政界,不管是民主黨(dang) 還是共和黨(dang) 的主流派,都是反他的。美國的商界,不管是東(dong) 海岸的華爾街還是西海岸的矽穀,基本上都是反他的。美國的學界就更不用說了。
也就是說,特朗普是在競選資金和媒體(ti) 支持這兩(liang) 方麵都處在劣勢的狀態下,在美國主流的政界、商界和學界都不看好他的情況下當選總統的。在各方都不看好他的情況下,美國老百姓還是選特朗普為(wei) 總統。你能說他們(men) 是被誰操控的呢?如果你要說美國選民是沒有主見的,純粹是被別人忽悠的,那我覺得,你說別的選舉(ju) 是可以的,這次選舉(ju) 就很難說了。
另外一種批評不是說民主虛偽(wei) ,而是說民主本身就是要不得的,獨裁就是比民主好。因為(wei) 老百姓都是傻瓜,在道德上本身就不完善。老百姓不是智者,也不是聖人,在智性和德性上都不適當,所以根本就不應該享有民主,本來就應該是獨裁,就應該由大人物說了算。這樣一種對民主的批評應該說是一種右翼的批評。
當然,這裏所講的左右,是西方意義(yi) 上的左右,和我們(men) 中國語境中的左右不一樣。
特朗普當選之後,對特朗普不滿意的人,更可能是從(cong) 右翼的角度批評。他們(men) 不會(hui) 說民主虛偽(wei) ,而更可能說民主本身就是不好的。但是,假如民主本身是不好的,那麽(me) 真實的民主比虛偽(wei) 的民主就更不好了。假如你說老百姓本來就是傻瓜,那麽(me) 他們(men) 被操控就算了,因為(wei) 既然他們(men) 都是傻瓜,那麽(me) 他們(men) 被操控不就是合理的嗎?不操控反而不合理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men) 看特朗普勝選的全過程,我們(men) 真的很難說,他的勝選和民粹主義(yi) 有什麽(me) 關(guan) 係。事實是,在資金、媒體(ti) 支持都不占優(you) 勢,在政界、商界、學界主流意見都不看好的情況下,特朗普以完全符合法定程序的民主方式登上總統寶座,粉碎了美國民主受金錢和媒體(ti) 操控的神話,證明了美國的國家權力確實是人民所授,民主在美國絕不是虛偽(wei) 的。
但是,不是虛偽(wei) 的,它是不是好的呢?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我們(men) 可以說,特朗普的勝選在程序上確實體(ti) 現了民主的勝利而不是民粹的勝利,但是從(cong) 另一方麵來講,你又可以說它是民主的失敗,或者說是民主派的失敗。因為(wei) 選出來的這個(ge) 人,不論是美國的左派還是右派,都不喜歡。講的簡單一點,他們(men) 認為(wei) 選出來一個(ge) 壞總統。
那麽(me) 這個(ge) 事情該怎麽(me) 理解?民主的勝利同時又是民主派的失敗,有人提到曆史上已經發生過類似的現象,比如1933年希特勒以民主的方式上台,很多人認為(wei) 那是民主的一次失敗。
但實際上,特朗普的勝選和1933年希特勒贏得選舉(ju) 是不一樣的。
首先,希特勒當時得了三分之一的選票,特朗普在大眾(zhong) 投票中得票率不到一半,但獲得的選舉(ju) 人團選票遠遠超過一半。希特勒隻得到三分之一的選票,為(wei) 什麽(me) 還能當選呢?因為(wei) 當時的德國左右派鬥得非常厲害,雙方都認為(wei) 對方是頭號敵人,於(yu) 是希特勒作為(wei) 一匹黑馬,就在左右鷸蚌相爭(zheng) 中得利了。但美國不是這樣的,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ju) 的氣氛和1933年德國選舉(ju) 的氣氛是不一樣的,美國不存在德國那種左右雙方勢不兩(liang) 立的緊張狀態。
其次,德國1933年的選舉(ju) 本身當然是合法的,但當時德國各個(ge) 政黨(dang) 在選舉(ju) 之外已經有不正常的舉(ju) 動了。比如最明顯的就是納粹黨(dang) 派出民兵力量,組織衝(chong) 鋒隊,搞一些暴力活動,這在1933年以前就形成了。但是在2016年的美國是沒有這種現象的。特朗普當選後的很多作為(wei) 可能不正確,但迄今為(wei) 止,沒有權威意見認為(wei) 他超越了美國法律所規定的界線,認定他有違憲的舉(ju) 動。
因此,說穿了,人們(men) 對特朗普的當選以及對他當選之後很多政策的不滿意,實際上是人們(men) 對美國現狀不滿意或者說是一種無以解釋的憤怒或困惑的反映。特朗普當選和英國脫歐等令人大跌眼鏡的事情一樣,是在全球化走向出人意料的時代,人們(men) 對如今這個(ge) “亂(luan) 了套的世界”不知所措的結果。由於(yu) 不知所措,所以他們(men) 對左派的主張失去了信心,對右派的主張也失去了信心,於(yu) 是就選擇接受了很多在常理上不可能被接受的東(dong) 西。特朗普的言行不正確,其實正是以往正確的言行效果不佳所引起的反彈。
皮凱蒂指出了問題,但解釋無力
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這樣的困惑呢?我們(men) 的話題就從(cong) 特朗普當選到底是不是民粹主義(yi) ,轉向為(wei) 什麽(me) 全球化走向了當下這種令人困惑的境地。
我們(men) 知道,西方世界在九十年代初曾經是非常樂(le) 觀的,最典型的就是福山(Francis Fukuyama)講的所謂“曆史的終結”了。民主陣營在一戰、二戰之後又贏得了冷戰,他們(men) 認為(wei) 自己贏得了最終的勝利。但是二十五年之後,他們(men) 似乎又從(cong) 極度的樂(le) 觀,變成了深度的悲觀。
其實曆史上不是沒有類似的現象。1918年,一戰剛結束,包括中國人比如陳獨秀在內(nei) ,當時的人們(men) 也是非常樂(le) 觀的,但是後來變悲觀了。一戰後,幾大帝國紛紛解體(ti) ,整個(ge) 歐洲地區出現了大片憲政民主國家,但到三十年代,它們(men) 中的絕大多數成為(wei) “民主失敗”的案例,不是像沙俄那樣變為(wei) 左派極權國家,就是像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匈牙利那樣變成右派極權國家。
這些現象和我們(men) 現在看到的一些事情,到底是怎麽(me) 回事呢?我們(men) 看到最近這些年,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比如2010年爆發的“阿拉伯之春”運動,原來大家認為(wei) 那是阿拉伯國家實現民主的大潮,實際上演變為(wei) 一場原教旨主義(yi) 的大潮,成了“阿拉伯之冬”;比如2010年前後的歐洲主權債(zhai) 務危機;比如2008年的全球經濟危機。到底是怎麽(me) 回事呢?
大家知道,前幾年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出過一本書(shu) 叫《21世紀資本論》,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這本書(shu) 提出一個(ge) 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就是西方的貧富分化在重新加劇。這個(ge) 問題,以前人們(men) 都認為(wei) 是不存在的,至少不再是一個(ge) 突出的問題。因為(wei) 很長時間裏,七八十年代時,人們(men) 認為(wei) 西方已經演變為(wei) 工會(hui) 強勢、高福利、低基尼係數,既自由又平等、既有競爭(zheng) 又有社會(hui) 保障的一種社會(hui) 。但是現在,皮凱蒂這本書(shu) 說,西方內(nei) 部的不平等、兩(liang) 極分化又開始嚴(yan) 重起來。
這本書(shu) 當時引起了一些爭(zheng) 論,這個(ge) 爭(zheng) 論還是在知識界,可是特朗普的當選和這本書(shu) 引起的問題是直接相關(guan) 的。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現在人們(men) 已經知道,支持特朗普的人就是美國的窮人,當然特指白種窮人。少數族裔不太支持特朗普,部分華裔除外,黑人、墨西哥人大多也不支持特朗普。支持特朗普的美國人的確主要是藍領白人。這些人對特朗普的支持起了這麽(me) 大的作用,確實令人感到,皮凱蒂當年提出的問題是非常之引人注意的。
那麽(me) ,不管是布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還是英國脫歐,都使得西方原來的主流理念——這裏講的主流理念,包括左翼和右翼的主流理念,也就是左翼的社會(hui) 民主主義(yi) 和右翼的新自由主義(yi) ——同時遇到挑戰。我們(men) 知道,長期以來,西方是有左右之分的。最簡單地講,在公共領域,左派主張福利國家,右派主張自由放任。右派強調市場競爭(zheng) ,這是最主要的;他們(men) 認為(wei) 競爭(zheng) 能帶來效率,帶來經濟的活力,麵包做大了,所有人都會(hui) 有麵包吃的。然後左派認為(wei) 平等更重要,所以需要福利國家來給大家提供社會(hui) 保障。
像這樣一些爭(zheng) 論,長期以來一直是西方國家左右政黨(dang) 輪替的一個(ge) 基本線索。大體(ti) 上就是,左派當政一段時間,選民會(hui) 抱怨福利國家養(yang) 了太多懶漢,導致國家經濟活力不足,然後就選右派上台。 右派上台後,搞自由放任太厲害了,大家又會(hui) 把左派選上來。
可是,無論是特朗普當選還是英國脫歐,似乎都既不是左派的勝利,也不是右派的勝利。特朗普肯定不是左派,因為(wei) 他非常反感福利國家。他上台以後,就把奧巴馬的醫改都給廢掉,而且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但你說他是右派嗎?傳(chuan) 統上,西方的右派是傾(qing) 向自由貿易,傾(qing) 向自由市場的,可特朗普同時是一個(ge) 貿易保護主義(yi) 者,主張取消自由貿易。他既仇恨福利國家,又反對自由貿易,在傳(chuan) 統的西方左右派的劃分中,你是找不到這種人的。但不論是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還是英國脫歐,都是貿易保護主義(yi) 和仇恨福利國家這兩(liang) 種東(dong) 西的結合。
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認為(wei) ,西方從(cong) 八十年代以來再度出現兩(liang) 極分化,原來已經基本解決(jue) 的貧富差距問題又再重新強化。皮凱蒂的書(shu) 引起了很大的關(guan) 注,他提出的問題完全是真的問題,反對他的基本上是傳(chuan) 統的右派,他們(men) 認為(wei) 皮凱蒂書(shu) 中講到的西方貧富分化的現狀誇大其詞,實際情況沒有那麽(me) 嚴(yan) 重。總而言之,他們(men) 主要針對的是皮凱蒂所講的事實。
從(cong) 皮凱蒂的書(shu) 到特朗普當選,我覺得有些事情已經不能回避了。因為(wei) 特朗普當選本身就和這些事情有關(guan) 。如果不是美國窮人特別是白種窮人的強烈訴求,特朗普根本不可能當選。但是,皮凱蒂本身是怎麽(me) 解釋他指出的貧富分化問題的呢?我們(men) 可以講,皮凱蒂等於(yu) 沒有解釋。他的那一大本厚書(shu) ,主要是要證明,西方的貧富分化很嚴(yan) 重,但這種貧富分化到底是怎麽(me) 來的,實際上他並沒有做出論證。他的論證依據的是一個(ge) 很武斷的公式,就是說,資本利潤率通常情況下一定高於(yu) 經濟增長率。因此他認為(wei) ,在任何情況下,如果國家不嚴(yan) 厲地節製資本,那麽(me) 這個(ge) 社會(hui) 肯定就會(hui) 越來越不平等。他說,為(wei) 什麽(me) 以前我們(men) 一度以為(wei) 這個(ge) 問題好像不那麽(me) 嚴(yan) 重呢,那是因為(wei) 以前世界很多地方的經濟都處在不正常的高增長狀態。所謂不正常的高增長狀態,就是所謂奇跡狀態。
我們(men) 大家知道,亞(ya) 洲四小龍的高增長,我們(men) 說是奇跡;日本的高增長,我們(men) 說是奇跡;中國的高增長當然也是奇跡。大家知道,二戰以後三十年內(nei) ,歐洲其實也是處在高增長狀態中,也是從(cong) 廢墟中很快複蘇,出現奇跡般的增長。皮凱蒂認為(wei) ,如果增長率異乎尋常地高,那麽(me) 就可以使上麵的公式暫時不成立。也就是說,資本收益率一般來講是高於(yu) 經濟增長率的。但如果在奇跡式的高增長狀態下,可能資本收益率的增長就不會(hui) 更高了。如果經濟增長率更高,那麽(me) 這個(ge) 社會(hui) 就會(hui) 趨於(yu) 平等。但是皮凱蒂認為(wei) ,這隻是個(ge) 奇跡,而奇跡是不能持久的。所以,奇跡一過去,社會(hui) 就回歸正常,而這個(ge) 正常在他看來,兩(liang) 千年以來都是不變的。
皮凱蒂對當代西方貧富狀況的描述主要依據大量統計數據,我覺得完全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要證明兩(liang) 千年以來都是這個(ge) 樣子,那實際上沒有任何根據。因為(wei) 要找到兩(liang) 千年以來的統計數據是完全不可能的。這可以說就是一個(ge) 假定。
我認為(wei) ,他的這個(ge) 解釋顯然是不行的。他的這個(ge) 解釋就等於(yu) 說,以前的平等,或者說以前相對而言不平等不是那麽(me) 嚴(yan) 重的狀況,純粹就是因為(wei) 高增長造成的暫時性現象。但是高增長是奇跡,而奇跡是不能持久的,所以這個(ge) 問題就是解決(jue) 不了。
全球化在全球都造成了不平等加劇
但我們(men) 也看到,實際上以前的高增長也不見得都會(hui) 帶來平等。比如比如說,拉丁美洲在1970年前後也是處在高增長狀態。那個(ge) 時候中國媒體(ti) 提到墨西哥奇跡、巴西奇跡,它們(men) 當時都是高增長。但是拉美的高增長伴隨著不公平的非常嚴(yan) 重的擴大。
很重要的一點是,拉美當時的高增長和東(dong) 亞(ya) 的高增長是不一樣的,當時拉美執行的是所謂進口替代政策,它的高增長不是出口拉動的。而出口拉動的高增長,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在世界各國吸引資本,招商引資,然後利用低成本的勞動力生產(chan) ,再向世界輸出大量的廉價(jia) 商品。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高增長。那麽(me) 這種高增長是外向型的高增長,隻有外向型的高增長能帶來基尼係數的降低,能夠帶來看上去比較平等的局麵。我們(men) 看到,在這個(ge) 時期,日本的確是這樣的,東(dong) 亞(ya) 地區,包括中國的台灣省,包括韓國也的確是這樣的。當然它們(men) 現在都已經超越了這個(ge) 發展階段。大家知道,像亞(ya) 洲四小龍也好,日本也好,現在已經不是吸收資本、輸出商品了,現在恰恰相反,它們(men) 現在已經是輸出資本、進口商品了。當然貧富問題也就重新建立起來了。
如果隻是外向型的高增長,我們(men) 可以證明,它在國際上的確可以帶來平等的改善。道理很簡單。從(cong) 市場的角度講,勞動和資本在一個(ge) 利益的博弈中,到底誰能占優(you) 勢呢?很大程度上,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是取決(jue) 於(yu) 哪一種要素更為(wei) 稀缺。假如資本稀缺,那麽(me) 資本在國際要素市場談判中就占據優(you) 勢;假如勞動力過剩,那麽(me) 勞動力就不具備議價(jia) 能力。但如果是資本過剩,勞動稀缺,就像我們(men) 前些年出現所謂的民工荒,當時我們(men) 的經濟是高速增長,這就有利於(yu) 勞動力在市場上提高要價(jia) 。
所謂外向型經濟是什麽(me) 意思呢,就是我們(men) 向世界各國招商引資,把世界各國的資本吸引到中國,把中國的廉價(jia) 商品出口到世界。把中國的廉價(jia) 商品輸出到世界,實際上就是把中國的勞動輸出到世界。有的人認為(wei) ,這種要素的流動是不合理的,因為(wei) 隻有資本的流動,沒有勞動的流動,這種流動是一種偏向。我認為(wei) ,所謂的勞務輸出,在今天有國界的情況下確實很難大規模進行。我們(men) 國家現在也有規模很大的勞務輸出,但是我們(men) 講中國人輸出勞動的方式,主要不是以勞務輸出的方式,而是以中國廉價(jia) 商品輸出的方式。簡單一點說就是,我們(men) 做的廉價(jia) 商品替代了人家的昂貴勞工。就是本來由它們(men) 的高工資工人生產(chan) 的東(dong) 西,現在由我們(men) 的農(nong) 民工生產(chan) 了。這等於(yu) 是我們(men) 的勞動,通過商品貿易輸出到了它們(men) 那裏,同時它們(men) 資本跑到我們(men) 從(cong) 這裏。
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原來它們(men) 的勞工很有地位,原來它們(men) 這個(ge) 社會(hui) 能夠維持高福利,能夠維持強勢工會(hui) 呢?那是因為(wei) 資本主義(yi) 經過兩(liang) 百多年積累以後,出現了資本高度過剩。它們(men) 的資本高度過剩,勞工就有談判餘(yu) 地。但是在全球化過程中,它們(men) 的資本跑到我們(men) 這裏來了,那麽(me) 對它們(men) 來講,它們(men) 的資本就不過剩了,甚至於(yu) 現在西方很多國家都出現了資本稀缺的狀態。資本不過剩,什麽(me) 過剩了呢,勞動就過剩了。一方麵它們(men) 的資本跑到我們(men) 這邊來了,另外一方麵我們(men) 的商品把它們(men) 的勞動給取代了,它們(men) 出現高了失業(ye) 率。這樣你就可以理解,為(wei) 什麽(me) 特朗普現在要搞貿易保護,為(wei) 什麽(me) 他要為(wei) 美國人爭(zheng) 取飯碗。至於(yu) 他的政策到底是不是能為(wei) 美國人爭(zheng) 取到飯碗,當然是完全不同的一個(ge) 問題。
也就是說,在這樣一個(ge) 全球化過程中,一方麵它們(men) 的資本外流,造成它們(men) 的資本不再過剩,另一方麵外麵的商品輸入,造成它們(men) 的勞動不再稀缺。這兩(liang) 個(ge) 過程顯然會(hui) 使得,在各個(ge) 要素持有者的博弈中出現不利於(yu) 勞工階層的博弈。那麽(me) 在它們(men) 那邊就會(hui) 出現基尼係數的增加,不平等的擴大。
依據同樣的邏輯,在我們(men) 這邊應該出現一個(ge) 相反的過程。我們(men) 搞外向型經濟,輸入資本,輸出商品,應該使我們(men) 變得越來越平等才對。
而且在世界上的其他案例中,凡是處在外向型發展階段的國家,包括日本,包括亞(ya) 洲四小龍,在上個(ge) 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曾經有過一個(ge) 時期,它們(men) 麵對中國大陸時是很自豪的。它們(men) 認為(wei) 它們(men) 實現了的所謂的民主、均富。民主我就不說了,說均富吧,當時它們(men) 的基尼係數是很低的。當時在台灣是國民黨(dang) 執政,當局說那是三民主義(yi) 的功勞。老實說,亞(ya) 洲四小龍裏的其他三個(ge) 經濟體(ti) 其實都是這樣,它們(men) 並不信仰三民主義(yi) 。我覺得這和三民主義(yi) 沒有關(guan) 係,純粹就是因為(wei) 它們(men) 當時的經濟發展處在高增長階段,這個(ge) 階段就是有利於(yu) 平等的。
可是這裏碰到一個(ge) 例外。其實不光是一個(ge) 例外,應該說是兩(liang) 個(ge) 例外。一個(ge) 是1990年以前實行種族隔離的南非,當時的南非大量引進資本,輸出商品,但同時又是當時世界上不平等最突出的國家。還有一個(ge) 就是我們(men) 中國。我們(men) 在過去三十年裏實現了經濟高增長,也是外向型經濟,也是大量引進資本、輸出商品,可基尼係數是在不斷擴大,而不是在減少的。
南非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當然與(yu) 種族隔離製度有關(guan) 。中國之所以也出現不平等加劇的趨勢,簡而言之,是因為(wei) 中國在體(ti) 製方麵的一些弊病,使得全球化本來應該有利於(yu) 中國平等擴大的一些功能不能夠正常發揮。全球化在西方那裏造成了社會(hui) 不平等的加劇,在我們(men) 這裏本來應該增加社會(hui) 平等的一些功能,也沒有真正能夠落實。所以全球化就變成了,無論在我們(men) 這裏,還是在他們(men) 那裏,都造成了不平等的加劇。這就是所謂的全球化造成的一個(ge) 困境。
全球化本身是一件好事,從(cong) 理論上很多人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邏輯上也是如此。但是具體(ti) 到每一個(ge) 國家內(nei) 部,要講全球化帶來的利益分配,確實出現了分配不均的問題。我們(men) 今天形容一些無良資本家不好的一點,往往會(hui) 這樣描寫(xie) :資本家會(hui) 對勞工說,你愛來不來,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liang) 條腿的人有得是。這實際上形容的是勞動力過剩狀況下,勞動者沒有辦法和資本家討價(jia) 還價(jia) 。
其實經濟全球化是應該有利於(yu) 改變這種狀況的。我們(men) 也看到過這樣一些現象,比如說, 民工荒推動農(nong) 民工工資上升。比如說,我們(men) 改革這幾十年來,中國人的收入確實提高了,而且社會(hui) 福利——我這裏講的是真正使分配向窮人傾(qing) 斜的福利——在改革之後的三十多年中也在改善。
改革以前中國也有福利,但那種福利基本上是和特權掛鉤的,基本上不是為(wei) 弱者提供的福利,而是為(wei) 強者提供的福利。城裏人的福利比農(nong) 民要高,幹部的福利比工人高。越是初始分配占便宜的人,二次分配又再占一次便宜。我們(men) 的福利以前就是這樣的。那麽(me) 真正有利於(yu) 窮人的福利還是在這三十年裏實現的,這都是全球化帶來的好處。但這些好處本來應該比我們(men) 現在看到的要明顯得多。這些好處實際上是被壓抑的,被壓抑的結果就是,我們(men) 看到,我們(men) 國家自己也是基尼係數上升,也是不平等在增加。
這樣一來,全球化在全球都造成了一個(ge) 不平等加劇的現象。這就使人們(men) 感到非常擔憂,也對21世紀本身提出了一個(ge) 挑戰。
原東(dong) 德人抱怨的聲音還是很大
我在2009年訪問過德國。大家都知道,兩(liang) 德統一以後,東(dong) 德地區人們(men) 的生活狀況是有很大的變化,收入有很大提高,人權就更不用說了。但是,統一也不是沒有副作用,一個(ge) 很大的負作用是,東(dong) 德的製造業(ye) 基本上就垮掉了。因為(wei) 東(dong) 德原來的國營製造業(ye) 是完全沒有競爭(zheng) 力的,兩(liang) 德合並以後基本上就垮了。
兩(liang) 德統一後,當時人們(men) 認為(wei) ,西德有那麽(me) 多的資本,應該去東(dong) 德更新那裏的製造業(ye) ,東(dong) 德那裏低效率的製造業(ye) 被淘汰後,西德高效的製造業(ye) 就應該過去更新。但是實際上,西德資本家不願意到東(dong) 德投資,他們(men) 更願意跑到中國投資。兩(liang) 個(ge) 德國統一以後,東(dong) 德也實行了西德式的高福利,工人也可以組織獨立工會(hui) ,所有一切都和西德拉平了。那麽(me) 我們(men) 可以想象,西德資本跑到東(dong) 德那裏要做什麽(me) 呢?結果就導致東(dong) 德那裏的產(chan) 業(ye) 更新計劃完不成,老是完不成,造成的一個(ge) 結果就是,東(dong) 德現在雖然人均收入等各方麵指標都比統一以前高得多,但是人們(men) 抱怨的聲音還是很大。很重要的一個(ge) 抱怨就是,那裏失業(ye) 率比較高,而且老齡化比較嚴(yan) 重,因為(wei) 凡是年輕力壯的人都跑到西德找工作了。
由於(yu) 人口老齡化,由於(yu) 靠福利供養(yang) 的人口增加,使得東(dong) 德的人均收入至今為(wei) 止還是和西德有一定差距。這個(ge) 差距並不是因為(wei) 東(dong) 德工人工資比西德低,而是因為(wei) 東(dong) 德的工作人口本身就比西德少,而很多年輕人去西德就業(ye) ,福利供養(yang) 人口留在東(dong) 德了。我們(men) 知道,福利製度有利於(yu) 降低不平等,但是再怎麽(me) 說,福利供養(yang) 人口與(yu) 就業(ye) 人口之間的收入還是有差距的。這一點是東(dong) 德人很不滿意的
我去過東(dong) 德的汽車城艾森納赫(Eisenach)。艾森納赫是非常有意思的案例,那裏生產(chan) 的瓦特堡(Wartburg)牌汽車在中國很有名。東(dong) 德時代的艾森納赫,人口有4.8萬(wan) ,幾乎所有人都在汽車城上班,號稱是沒有失業(ye) 的。汽車城生產(chan) 多少汽車呢?當時年產(chan) 5萬(wan) 輛,雇員是一萬(wan) 人,基本上解決(jue) 了那裏的就業(ye) 問題。
兩(liang) 德統一以後,這個(ge) 汽車廠就垮了。之後當地人就想找西德的汽車廠商比如大眾(zhong) 、奔馳什麽(me) 的,過去接盤,結果那些汽車廠商都不願意過去。等了十幾年以後去了一家美國的汽車廠,就是那個(ge) 歐寶(Opel)。當時有過一個(ge) 約定,去接盤的廠商必須保證產(chan) 能規模不比原來低,這是為(wei) 了保護當地的就業(ye) 。就是說,你不能把一個(ge) 大工廠搞垮了,然後去辦一個(ge) 小工廠。歐寶就按照這個(ge) 約定去接盤。今天歐寶在艾森納赫的工廠,產(chan) 量是6萬(wan) 輛,比原來的5萬(wan) 量隻多了1萬(wan) 輛。其實按照歐寶的實力,它要在那裏生產(chan) 600萬(wan) 輛都有可能,但是它隻生產(chan) 了6萬(wan) 輛。而且它生產(chan) 這6萬(wan) 輛車需要多少工人呢,隻需要1600人。
於(yu) 是艾森納赫那裏失業(ye) 率就很高。統一以後,1992年它的失業(ye) 率曾經達到20%,現在它的失業(ye) 率還有6%。而且它的人口也比原來低,原來4.8萬(wan) 人,現在隻有4.2萬(wan) 人。這4.2萬(wan) 人的人均收入六倍於(yu) 統一之前,但是比西德的平均水平還是低了10%。你可以設想,那裏的人現在並不是和以前的東(dong) 德比,而是與(yu) 現在的西德比,那麽(me) 一和西德比,當然就很憤怒了。
這個(ge) 問題怎麽(me) 解決(jue) 呢?你現在到了東(dong) 德,如果你是一個(ge) 旅遊者,你的確會(hui) 發現那裏比以前要漂亮得多,以前那些高汙染的地帶,現在變成了高檔住宅區。兩(liang) 德統一後,德累斯頓這樣的城市,與(yu) 其說更現代化了,不如說更古代化了,因為(wei) 原來的工業(ye) 都沒有了,原來的教堂都修複了。但是,老百姓還是有抱怨的聲音。尤其是巨變之前的共產(chan) 黨(dang) ,後來的民主社會(hui) 主義(yi) 黨(dang) ,現在的左派黨(dang) 的領導人,當然對現狀很不滿。因為(wei) 當年他們(men) 也是擁護統一的,但是統一使他們(men) 不再掌權,成了反對派。反對派總是要提意見的,他們(men) 的一些反對意見的確有理由充分。
不曾發生的“昂納克寓言”
其中有一位是統一以前最後一屆共產(chan) 黨(dang) 政府的總理漢斯?莫德羅(Hans Modrow)。我在2009年訪問德國的時候跟他談過一次。他到過中國,對中國的經濟成就非常羨慕。
我問他,你當年是不是可以采取類似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他想了想說,不可能,當時東(dong) 德沒有改革的條件。我說那你假如不改革、不變,會(hui) 不會(hui) 比現在好?他想了想說,也是不行的,我們(men) 原來那一套肯定是失敗的,繼續搞那一套是沒有前途的。
我又問:兩(liang) 個(ge) 德國統一,是西德統一了東(dong) 德,你作為(wei) 東(dong) 德總理,有沒有想過,東(dong) 德去把西德統一了,把西德吞掉呢?他說,根本沒有想過,我們(men) 原來那一套體(ti) 製是失敗的,用正常手段不可能統一西德。而且我們(men) 有1600萬(wan) 人,西德有6000萬(wan) 人,光是投票就投不過西德。
後來我再問,有沒有第三種可能?1989年柏林牆倒塌前那位東(dong) 德最高領導人昂納克,假如他把那個(ge) 事情平息了,柏林牆沒有倒,東(dong) 德維持原來的鐵腕製度,但是有一點不同:他去了西方的花花世界轉了一圈之後,對資本主義(yi) 產(chan) 生了濃厚的興(xing) 趣,於(yu) 是他完全可以用維持原來統治的方式去搞市場經濟。也就是說,柏林牆還是有,政府要搶誰的土地照樣搶得到,想把工人攆走就直接攆走;農(nong) 民的農(nong) 會(hui) 、工人的工會(hui) ,誰都不能討價(jia) 還價(jia) ;政府向西方提供任何民主國家都不能提供的最優(you) 惠的招商引資政策。這樣一來會(hui) 是什麽(me) 狀況呢?
漢斯?莫德羅先生根本就沒有想過還有這回事。他說怎麽(me) 會(hui) 有這樣的事情呢?我告訴他,東(dong) 德當年要是那樣搞了,你就不會(hui) 擔心現在東(dong) 德沒有製造業(ye) 了,因為(wei) 西德所有的資本家會(hui) 一窩蜂地把工廠移到東(dong) 德,把整個(ge) 東(dong) 德變成一大片血汗工廠,把所有的東(dong) 德人都變成農(nong) 民工,然後生產(chan) 大量的商品覆蓋西德的市場。這個(ge) 時候,所謂的去工業(ye) 化,所謂的失業(ye) 問題,就都不會(hui) 出現在東(dong) 德,而是會(hui) 出現在西德。然後西德人會(hui) 抱怨,我們(men) 現在製造業(ye) 沒有了,工作機會(hui) 沒有了。最重要的是,西德戰後建立起的一整套以高福利和強勢工會(hui) 為(wei) 代表的所謂社會(hui) 市場經濟,就根本不可能維持了。因為(wei) 資本家跑掉了,你工人去和誰談判呢?你工會(hui) 還有什麽(me) 談判力量呢?資本家沒有了,稅基沒有了,你的高稅收、高福利怎麽(me) 維持呢?整個(ge) 就會(hui) 發生嚴(yan) 重的危機。
那麽(me) 西德會(hui) 怎麽(me) 應付這個(ge) 危機?照我看無非就是三種方案。
第一種,既然一體(ti) 化帶來了這樣的問題,那我就重新把柏林牆砌起來。從(cong) 西德的層麵來講,主要就是搞貿易保護,也就是說,我的資本不準過去,你的商品不準過來,我們(men) 還是各搞各的。這實際上是去一體(ti) 化。這當然是一種選擇,但是這種選擇要付出很大的代價(jia) 。因為(wei) 自由貿易也好,加強交流也好,本來是你西德提倡的。現在你要是開始搞貿易保護,自己閉關(guan) 自守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何況,東(dong) 德可以搞柏林牆,誰敢翻牆就予以擊斃,可以搞閉關(guan) 自守,西德可以搞嗎?假如有西德資本家要去東(dong) 德投資,你西德可以把他抓起來槍斃嗎?這條做不成,那怎麽(me) 辦?
可以試想第二條方案。西德要想與(yu) 東(dong) 德競爭(zheng) ,它就必須向東(dong) 德學習(xi) 。於(yu) 是,西德就不能有那麽(me) 高的福利,不能有那麽(me) 高的工資,不能有那麽(me) 強大的工會(hui) ,是吧?東(dong) 德人成了農(nong) 民工,西德的工人也要變成農(nong) 民工,否則你就沒有辦法去跟東(dong) 德工人競爭(zheng) 。你所有的這些都要向西德學習(xi) 。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在體(ti) 製上西德就被東(dong) 德統一了。
但這種情況也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在現代西方民主製度下,這樣一些情況一旦出現,老百姓是很難接受的。包括延長退休年齡、緊縮債(zhai) 務在內(nei) 的很多措施已經引發抗議,比如說在希臘,歐盟要求它緊縮債(zhai) 務,一緊縮就引發抗議,鬧得不可開交。
如果西德采取了第三種方案,就是強行大規模削減福利,在西德引發的反應會(hui) 比現在在希臘要激烈十倍,西德會(hui) 出現嚴(yan) 重的社會(hui) 動蕩。正常情況下,東(dong) 德不可能統一西德,但一旦西德發生大亂(luan) ,出現不可控的狀態,東(dong) 德用非正常手段統一西德並不是不可設想的。
我問莫德羅,假如真的出現了這種狀況,一個(ge) 極右派會(hui) 怎麽(me) 看?他說不知道。我說,你作為(wei) 一個(ge) 左派,是怎麽(me) 看這種可能的。因為(wei) 如果這樣演變的話,那顯然是東(dong) 德戰勝了西德。但這能說是社會(hui) 主義(yi) 戰勝了資本主義(yi) ,這能說是儒家文明誕生了西方文明嗎?照我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18世紀的資本主義(yi) 打敗了21世紀的資本主義(yi) ,血汗工廠打敗了福利國家。
這種現象右派讚成不讚成我不知道,作為(wei) 左派,你能讚成嗎?莫德羅先生很誠懇,他說他從(cong) 來沒考慮過這個(ge) 問題。他就一直說肯定不可能這樣。
我最後和他說,我隻是講了一個(ge) 寓言,這個(ge) 寓言叫“昂納克寓言”。因為(wei) 這個(ge) 寓言並沒有發生,所以它隻是一個(ge) 寓言。這個(ge) 寓言在德國沒有發生,但是在德國以外的地方是不是也不可能發生呢?這的確是一個(ge) 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我剛才講了三種方案,特朗普實際上正常在做的就是第一種。他就是想要豎起一道柏林牆,至於(yu) 能不能成功,我就不知道了。
左右派都要討好老百姓,肯定出現赤字財政
上麵說的是國際經濟平等層麵的問題。在國家層麵,我們(men) 知道,現在西方很多國家麵臨(lin) 一個(ge) 很大的問題,就是所謂的國家能力危機。弗朗西斯?福山二十五年前曾經很樂(le) 觀,但是他現在憂心忡忡,認為(wei) 西方國家出現了國家能力危機,就是說,有很多事情國家想辦但是辦不成。他到中國來,很羨慕中國,認為(wei) 中國具備超強的國家能力。所以他說,民主製度還是很可貴的,但是如果不能解決(jue) 國家能力的問題,將麵臨(lin) 嚴(yan) 重的局麵。
可是,所謂的國家能力是什麽(me) 意思?在我看來,國家能力無非就是兩(liang) 個(ge) 含義(yi) 。一個(ge) 是製度,就是說你這個(ge) 製度是讓你這個(ge) 國家做得成事情,或者做不成事情。那麽(me) 在製度上,為(wei) 什麽(me) 現在西方各主權國家的能力出了問題呢?現在它們(men) 是民主製度,以前它們(men) 也是民主製度,它們(men) 的製度並沒有發生變化。那麽(me) 憑什麽(me) 說,以前它們(men) 那個(ge) 國家有能力,現在它們(men) 國家都沒有能力?
那麽(me) 好了,第二個(ge) 含義(yi) ,就是財政。不管你是專(zhuan) 製製度還是民主製度,你要做事都是要有財力的。一個(ge) 窮得叮當響的政府,不管你是民主的還是專(zhuan) 製的,你都做不成什麽(me) 事。你要做成事,你政府要有充裕的財力。如果說它們(men) 以前是民主製度,現在也是民主製度,在製度上沒有變化,但是在財力這個(ge) 問題上變化很大。
現在西方各國普遍都是債(zhai) 台高築,債(zhai) 務危機非常嚴(yan) 重,因為(wei) 給老百姓提供的福利太多了。它們(men) 的債(zhai) 務負擔是剛性的,沒辦法維持。那麽(me) 債(zhai) 務問題怎麽(me) 來的?講的簡單一點,2008年美國發生次貸危機,左右兩(liang) 派馬上鬥得不可開交。左派說,都是因為(wei) 你們(men) 右派講自由太多,尤其是金融過度自由化,過度發放房貸,最終造成資金鏈斷裂。右派說,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次貸,就是因為(wei) 你政府想讓窮人買(mai) 房子,用降低首付的方式實行一種超級福利製度;歐洲福利製度使窮人有房住,你美國還不滿足,要讓窮人不但有房住,還要鼓勵他們(men) 也當房主,最終引發次貸危機。爭(zheng) 論的結果還是,左派認為(wei) 自由搞得太多,右派認為(wei) 福利搞得太多。
2009年,我參加過一次會(hui) 議,當時我提出,在我這個(ge) 旁觀者看來,我說你們(men) 左右派在這裏爭(zheng) 得不亦樂(le) 乎,但實際上問題至少是你們(men) 共同造成的。
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道理很簡單,為(wei) 什麽(me) 你們(men) 的國家財政會(hui) 形成那麽(me) 大的一個(ge) 債(zhai) 務窟窿呢?按照左派的理論應該實行高福利、高稅收,按照右派的理論應該實行低稅收、低福利。無論是低稅收、低福利還是高稅收、高福利,理論上講各有利弊,但是都不應該造成債(zhai) 務負擔。實行高稅收、高福利,你可以說是福利國家養(yang) 懶漢;實行低稅收、低福利,你可以說貧富分化很嚴(yan) 重。但是債(zhai) 務窟窿到底從(cong) 哪裏來的呢?因為(wei) 你不管是高稅收、高福利還是低稅收低福利,財政都是可以平衡的。
講得簡單點,就是有多少稅收,就搞多少福利。左派上台,你想搞高福利,你就必須搞高稅收。右派上台,你想減稅,首先要減福利。可是在西方民主製度下,你很難做到這一點。
因為(wei) 西方民主國家的老百姓對左派和右派的主張都是隻喜歡一半的。他們(men) 為(wei) 什麽(me) 會(hui) 選左派呢?因為(wei) 喜歡高福利。但是他們(men) 不喜歡高稅收。所以左派上台,提高福利很容易,提高稅收就比較困難。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老百姓會(hui) 願意選右派呢?因為(wei) 右派可以給他們(men) 減稅。但是老百姓喜歡減稅,並不喜歡減福利。所以,右派上台減稅很容易,但減福利很困難。那好了,左派上台福利增加,但稅收增加的不多;右派上台稅收減少,但福利減少的不多。這樣,債(zhai) 務不是就越來越多了嗎?
如果隻有左派或者隻有右派一家當權,也不會(hui) 造成這種局麵。不管是高福利、高稅收還是低福利低稅收,都不會(hui) 這樣。從(cong) 源頭上講,為(wei) 什麽(me) 左派右派的主張會(hui) 造成這種結果?很簡單,民主製度下,左派右派互相競爭(zheng) ,都要討好老百姓,那結果當然就是這樣。要取消這一點 ,除非左派右派不再討好老百姓了。但不再討好老百姓的話,還是民主製度嗎?不是了。
比如說,假如左派右派都要討好皇上,因為(wei) 皇上總是既喜歡收費又不願意承擔責任,所以假如左派說皇上就應該橫征暴斂,那麽(me) 皇上肯定很高興(xing) ;假如右派說皇上就應該不顧老百姓的死活,讓他們(men) 自生自滅,不必為(wei) 他們(men) 太操勞而影響健康,那皇上也會(hui) 很高興(xing) 。
但是你隻要搞了民主,你就不能這樣。倒不是說左派沒有良心,在那種民主體(ti) 製下,因為(wei) 左派的手段要能實現,你就必須有多數的支持,右派的主張也一樣。通常我們(men) 說,勞苦大眾(zhong) 支持左派,一小撮富人支持右派,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民主選舉(ju) 中,右派怎麽(me) 得到多數票的支持呢?
左派右派都要討好老百姓,肯定就會(hui) 出現赤字財政。假如說民主製度從(cong) 來就是這樣,從(cong) 來就會(hui) 造成赤字財政,為(wei) 什麽(me) 還能延續兩(liang) 百年,並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呢?為(wei) 什麽(me) 以前會(hui) 取得非常大的成功,為(wei) 什麽(me) 以前不是這樣呢?既想要最多的自由,又想要最多的福利,我把這種訴求叫做“既要馬兒(er) 跑,又要馬兒(er) 不吃草”。
全球化背景下,國家能力會(hui) 因債(zhai) 務不可控而惡化
什麽(me) 是最好的政府?右派說,最不管事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意思就是說這樣的政府能給老百姓最多的自由。左派說,服務最多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意思是說這樣的政府能給老百姓最多的福利。其實我說,最好的政府是政府既不征稅,又可以實現從(cong) 搖籃到墳墓的高福利的政府。這樣的政府左派右派都滿意,自由最多,福利也最多。可惜這樣的政府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既要馬兒(er) 跑,又要馬兒(er) 不吃草,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men) 在最近二十年看到就是這樣的現象。比如說希臘出現債(zhai) 務危機,右派要求緊縮,要求減少福利,然後老百姓上街示威,推翻右派政府。後來上台的是激進左派齊普拉斯(Alexis Tsipras)領導的政府。你說齊普拉斯是左派嗎?從(cong) 他反緊縮、主張維護福利來講,好像他是左派。可是齊普拉斯並不主張高稅收。為(wei) 什麽(me) 他不主張高稅收?因為(wei) 主張高稅收的話他就上不了台了。老百姓是讓他維持福利,不是讓他來加稅的。他不主張高稅收,又要維護高福利,他能怎麽(me) 辦呢?就隻能向歐盟賴賬,隻能說我現在就是欠賬不還給你。
以前的民主國家為(wei) 什麽(me) 沒有現在這麽(me) 多的債(zhai) 務問題?我覺得很簡單,就是以前在全球化程度比較低的情況下,在一個(ge) 孤立國家的財政係統內(nei) 部,“既要馬兒(er) 跑,又要馬兒(er) 不吃草”的不可行性是很容易被國民認識的。講得簡單一點,如果一個(ge) 國家的國民既不想交稅,又想高福利,那很快就會(hui) 使國家財政破產(chan) 。國家財政破產(chan) ,就會(hui) 亂(luan) 印錢,亂(luan) 印錢就會(hui) 發生惡性通貨膨脹,老百姓就會(hui) 覺得這不行了。老百姓覺得這不行了,那麽(me) 不管你是降低福利還是增加稅收,老百姓其實都是可以接受的。老百姓,你不能說他們(men) 個(ge) 個(ge) 都是全知全能的精英,但也不是傻瓜,不會(hui) 不撞南牆不回頭。出現問題,他們(men) 體(ti) 會(hui) 到了,是會(hui) 改的。
就希臘而言,我們(men) 現在說希臘人又想要福利又不願意交稅,實際上他們(men) 加入歐盟之前已經有這樣的情況,但當時不那麽(me) 嚴(yan) 重。為(wei) 什麽(me) 不那麽(me) 嚴(yan) 重?因為(wei) 以前他們(men) 沒有加入歐元區,是要自己發行貨幣的,這個(ge) 貨幣就是德拉克馬。
曆史上德拉克馬曾經多次貶值,一貶值就是通貨膨脹,希臘老百姓就知道,這麽(me) 玩是玩不下去的。可是他們(men) 自從(cong) 加入歐盟以後就沒有這個(ge) 問題了。大家知道入歐以後他們(men) 用歐元,歐元是不會(hui) 有通貨膨脹的。所以他們(men) 不管借了多少債(zhai) ,都不會(hui) 再有通貨膨脹的問題了,他們(men) 就感覺不到債(zhai) 務問題的嚴(yan) 重性。這樣,全球化帶來一個(ge) 問題,就是使一個(ge) 國家的財政會(hui) 通過經濟的一體(ti) 化向全球無限製透支,導致債(zhai) 務窟窿在相當長的一個(ge) 時期會(hui) 被掩蓋住,使得人們(men) 遏製“既要馬兒(er) 跑,又要馬兒(er) 不吃草”這種訴求的能力變得越來越弱。
希臘是一個(ge) 小的例子。大的例子當然就是美國。美國的國債(zhai) 多,這還是次要的,美國的貿易逆差實際上也是負債(zhai) 的標誌。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它買(mai) 的多賣的少。它買(mai) 東(dong) 西時給你一筆美元,它這筆美元其實就是它欠你的賬。你拿了美元之後不再買(mai) 商品,那不就是廢紙嗎?其實就等於(yu) 是他欠你的。你拿了美元不去用,還有貶值的風險,那麽(me) 避免貶值的方式是什麽(me) ?就是買(mai) 美國的國債(zhai) ,美債(zhai) 最安全,而且收益率最高。
這個(ge) 問題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所謂國家能力會(hui) 因國家財政不可控的債(zhai) 務狀況而惡化。那麽(me) 好了,你可以說全球化導致了一個(ge) 國家會(hui) 向全球透支,但是你還要解決(jue) 一個(ge) 問題。因為(wei) 透支的本質是借錢,而不是搶錢——如果是搶錢就不會(hui) 有債(zhai) 務,因為(wei) 搶來的錢是不用還的。而且,搶錢需要有霸權,但對借錢來講,霸權是不管用的。因為(wei) 借錢的前提是別人願意借給你,美國這樣的國家不去借錢,對方還會(hui) 著急,還就是願意借給美國。美國不去借錢,對方還不高興(xing) 。
為(wei) 什麽(me) 會(hui) 這樣?那就是全球化過程還有另外一極。剛才已經講了,美國這種體(ti) 製下,它的老百姓既要馬兒(er) 跑,又要馬兒(er) 不吃草。但是在全球化的另一極,也有一些左派和右派,他們(men) 的主張都是從(cong) 西方來的,但是他們(men) 的左派和右派玩遊戲的平台和西方是不一樣的。西方的左派右派都要討好老百姓,但在全球化的另一極,那裏的左派右派都要討好政府,這一點和西方不一樣。那麽(me) 由於(yu) 那裏的左派右派都要討好政府,所以那裏就不存在老百姓既要福利又不想交稅的情況。恰恰相反,那裏的政府想征多少稅就征多少稅,它給一點福利,你老百姓就要感恩,如果不給,老百姓也不能問政府要。這樣,政府手中的錢就會(hui) 越來越多。
全球化就在這兩(liang) 極中形成了嚴(yan) 重的互動。結果就是,一方的政府越來越窮,另一方的政府越來越富。但一方的政府越來越窮,不見得它的老百姓越來越窮;另一方的政府越來越富,不見得它的老百姓也越來越富。完全是兩(liang) 回事。
kaiyun官方地址在某種意義(yi) 上決(jue) 定著世界的命運
有些人說,這二十多年來的全球一體(ti) 化帶來了一個(ge) 趨同化的趨勢。就是說,我們(men) 現在搞的其實不是純粹的計劃經濟了,而它們(men) 也沒有人說,它們(men) 搞的就是純粹的市場經濟。如果要講計劃的作用、市場的作用,任何國家都有這樣兩(liang) 種作用。如果要講社會(hui) 保障和經濟效率,也沒有任何國家說可以隻要一樣。但,是不是這兩(liang) 種國家就是一樣的了?其實不是的。不但不一樣,而且還越來越不一樣。
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市場經濟在世界上某些國家那裏,意味著政府權力不減,但推卸福利責任;而在另外一些國家,市場經濟意味著政府的權力要受到嚴(yan) 格的限製,同時要維護老百姓的福利。因此這兩(liang) 種體(ti) 製表麵上看趨同,但實際上完全相反的。
全球化過程實際上使這種兩(liang) 種相反的特征都在不斷強化。在一極,造成它們(men) 政府的權力越來越小,但是責任越來越大;在另一極,造成它們(men) 政府的權力越來越大,但是責任越來越小。這樣下去肯定要出問題。
那麽(me) 這個(ge) 問題該怎麽(me) 解決(jue) ?全球化是一個(ge) 不可避免的趨勢,我覺得也是很難逆轉的。但是這裏的確有一個(ge) 全球化到底是劣幣驅逐良幣,還是良幣驅逐劣的問題。
全球化從(cong) 理論上講應該給所有人都帶來好處,也的確給我們(men) 中國帶來了好處。我這裏講的好處不隻是說全球化在過去二十多年裏給中國帶來了經濟增長,我們(men) 在體(ti) 製上也的確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至少在改革三十年以後,我們(men) 中國人無論是自由還是福利,從(cong) 縱向的角度看都比過去進步了很多。
全球化的一個(ge) 結果是,西方的工會(hui) 製度、福利製度出現了一定的衰敗。我們(men) 中國人是把這些事情當作西方人的笑話看,還是把它們(men) 看作對我們(men) 也是一種威脅呢?我覺得這個(ge) 是個(ge) 很大的問題。
也就是說,在全球化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後,如果我們(men) 說,以前我們(men) kaiyun官方地址決(jue) 定的是中國的命運的話,那麽(me) 現在,kaiyun官方地址在某種意義(yi) 上還決(jue) 定著世界的命運,決(jue) 定著全球化到底是趨向於(yu) 一種良性的進步,還是趨向於(yu) 劣幣驅逐良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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