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時代，是漢朝的極盛時代，也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繁榮時代。其時文士輩出，佳作迭見。千百年後，高岸為(wei) 穀，深穀為(wei) 陵，盛開的文學之花卻從(cong) 未凋零。那些動人心魄的篇章，是真正傳(chuan) 諸久遠的曆史主演。

　　自藩國而宮廷的文學創作

　　漢初，高祖劉邦分封同姓為(wei) 諸侯王，鎮守東(dong) 方六國故地。諸侯王傾(qing) 心養(yang) 士，奠定了漢代文學大廈的初基。

　　劉邦侄吳王劉濞，招來擅長文辭者嚴(yan) 忌、鄒陽、枚乘等輩。後劉濞反叛失敗，諸人又轉至漢景帝少弟梁孝王劉武門下。枚乘作《七發》，氣勢宏大、語意玄遠。其中描寫(xie) 觀濤，所謂“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湧而雲(yun) 亂(luan) ，擾擾焉如三軍(jun) 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文心雕龍》評價(jia) 此作“腴辭雲(yun) 構，誇麗(li) 風駭”，是難得的佳作。此外如漢武帝族叔淮南王劉安，兄河間獻王劉德，亦廣招文士裝點門麵。漢代藩國文學創作盛況，不應為(wei) 後人所忽視。

　　出身藩國，又遊於(yu) 漢宮廷的文學之士，以司馬相如最負盛名。

　　蜀郡成都人司馬相如字長卿，本遊於(yu) 梁孝王廷，曾作《子虛賦》。漢武帝讀到這篇作品，大生“朕獨不得與(yu) 此人同時哉”之慨。司馬相如同鄉(xiang) 楊得意為(wei) 漢武帝近臣，介紹這就是當世人的作品。漢武帝見相如而大喜，命他侍從(cong) 創作。

　　司馬相如在漢廷作《上林賦》，誇耀天子園林瑰麗(li) ，無所不有。試舉(ju) 一節見其大端：“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滻，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餘(yu) 委蛇，經營乎其內(nei) 。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dong) 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經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壄。”文辭宏達壯闊，確乎王者氣象。

　　據說司馬相如替武帝時無寵的陳皇後表達愁悶悲思，又創作《長門賦》，感切動人：“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zhong) 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zhong) 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yu) 東(dong) 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文字由景及人，婉轉哀怨，又是另一番情態。

　　司馬相如與(yu) 蜀都大豪之女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千古傳(chuan) 唱，是自由戀愛的典型。不過據《西京雜記》，司馬相如後欲聘茂陵女為(wei) 妾，卓文君寄上《白頭吟》一首：“皚如山上雪，皎若雲(yun) 間月。聞君有兩(liang) 意，故來相決(jue) 絕。今日鬥酒會(hui) ，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dong) 西流。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er) 重意氣，何用錢刀為(wei) 。”辭意委婉，憂思不絕。在詩歌感召下，司馬相如又重新回歸家庭。事件真偽(wei) 可置不論，文學故事多托名司馬相如提示今人，漢武帝時代確實形成了雅好藝文的風氣，結出了豐(feng) 碩的文學果實。

　　文學侍從(cong) 的政論文

　　漢武帝即位以後正值青春壯盛、豪爽豁達，尤醉心文藝，身邊聚集了一批以文章知名者，如嚴(yan) 助、朱買(mai) 臣、徐樂(le) 、嚴(yan) 安、終軍(jun) 、吾丘壽王、東(dong) 方朔、枚皋等輩。漢武帝令他們(men) 於(yu) 宮中金馬門待詔，隨時準備接受召見。

　　文學侍從(cong) 們(men) 位置近密、才學出眾(zhong) ，日常既為(wei) 漢武帝宴遊之際助興(xing) ，也對國家方略發表意見。由此形成一批精彩的政論文，不減賈誼《過秦》《治安》諸篇，其中以徐樂(le) 、嚴(yan) 安所論最具代表性，千載之後讀來仍有啟示意義(yi) 。

　　徐樂(le) 是燕無終人。他上書(shu) 武帝，指陳秦末天下大亂(luan) 與(yu) 漢初吳楚七國之亂(luan) 的形勢，說明秦之所以亡，漢之所以不亡的原因。

　　他認為(wei) “天下之患，在於(yu) 土崩，不在瓦解”。秦亡之時，陳勝“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cong) 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人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luan) 而政不修”。這種形勢，便謂之“土崩”。而吳楚七國之亂(luan) ，本是漢景帝時諸侯王反對漢朝廷之舉(ju) ，雖各國皆有強兵勁卒，反“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其原因就是“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le) 俗之民眾(zhong) ”。之後，徐樂(le) 提醒漢武帝，要時刻留心民眾(zhong) 動向，以防發生土崩之勢。

　　臨(lin) 菑人嚴(yan) 安向漢武帝上書(shu) ，陳說周秦治術之弊政。

　　周室之弊，在於(yu) 天子之弱，有“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淩弱，眾(zhong) 暴寡”的危局。秦朝之弊，在於(yu) 窮兵黷武，出現“北構於(yu) 胡，南掛於(yu) 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餘(yu) 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yu) 道樹，死者相望”的困境。歸根結底，周秦治道不通權變，不知隨時而改，因事而止。嚴(yan) 安陳說周秦之事，意在規勸武帝減少興(xing) 兵煩民，停止征伐的軍(jun) 事舉(ju) 動。否則一旦民情動蕩，諸侯風起，則“萬(wan) 世之變”不可勝諱。嚴(yan) 安提出的盛世危言，為(wei) 漢武帝敲響警鍾，是漢武開邊時難得的一劑清醒良方。

　　徐樂(le) 和嚴(yan) 安從(cong) 不同角度論證重視民心民意的重要性，將民心向背視為(wei) 天下安危標尺。他們(men) 的觀點不得不說具有極強的政治意義(yi) 。

　　漢武時代的詩歌

　　先秦詩歌以四言為(wei) 主，至漢代楚歌興(xing) 盛，宮廷之中好為(wei) 楚聲，民間則多以五言為(wei) 詩。漢武帝時代，頗有經典詩歌流傳(chuan) 至今，吟誦之時，想見其時氣象，或婉轉，或抑揚，或豪邁，或俊逸，無愧乎興(xing) 觀群怨。

　　漢高祖劉邦作《大風歌》：“大風起兮雲(yun) 飛揚，威加海內(nei) 兮歸故鄉(xia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武帝乘此誌而賦新聲。當行河東(dong) ，祠後土時，漢武帝與(yu) 群臣宴飲，作《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yun) 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lan) 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le) 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唐李賀作《金銅仙人辭漢歌》援此典用“茂陵劉郎秋風客”稱呼漢武帝。魯迅先生《漢文學史綱要》讚道“武帝詞華，實為(wei) 讀絕”“纏綿流麗(li) ，雖詞人不能過”，可謂確論。

　　漢武帝於(yu) 宮廷中設立“樂(le) 府”，專(zhuan) 門負責創作詩歌與(yu) 樂(le) 章，負責人是武帝寵幸的妃子李夫人的兄長李延年。他的名作便是稱讚自己妹妹容貌絕倫(lun) 的《李夫人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qing) 人城，再顧傾(qing) 人國。寧不知傾(qing) 城與(yu) 傾(qing) 國，佳人難再得。”後來，李夫人疾歿，武帝感懷不已。延請方士齊人招致其神。至夜，武帝於(yu) 帷帳間恍惚望見李夫人容貌，更相思悲戚，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又令樂(le) 府諸音家弦歌之。武帝發乎情、賦於(yu) 言的詩歌創作，以及漢樂(le) 府采集詩篇的工作，都可引起今人的關(guan) 注。

　　非但帝王樂(le) 官可以為(wei) 詩，行伍之間的將軍(jun) 也有詩作。

　　漢武帝晚年信任的將領李陵，擊匈奴被俘，漢武帝怒殺李陵全家，李陵無法歸漢而降匈奴。後來李陵在送別同樣被俘而不屈的故交蘇武時，作歌曰：“徑萬(wan) 裏兮度沙幕，為(wei) 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zhong) 滅兮名已聵。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寥寥數語，將自己處境之艱難、內(nei) 心之掙紮展示明白。他的所見所聞，豈非“路窮絕兮”可以表達;而所思、所感，又被“欲報恩將安歸”無情撲滅。

　　後人偽(wei) 托李陵蘇武之名，作應答詩數首，如“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wei) 行路人”。又如“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le) 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詩人之筆，描摹遊子遠行的孤苦、故人相聚的歡顏、離別在即的感懷、期待重逢的願景，言有盡而意無窮。雖非實錄，卻體(ti) 貼二人當日情狀，勾連起讀者對家國與(yu) 個(ge) 體(ti) 的無限思索，是以為(wei) 佳作。

　　魯迅先生在《看鏡有感》中說道“遙想漢人多少閎放”。觀覽漢武帝時代文學之興(xing) 盛，足見此言不虛。而漢人閎放之間不乏瑰麗(li) ，氣魄之餘(yu) 亦取委婉，也是讀者自當細細體(ti) 會(hui)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