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在年輕一代中堪稱異數，他有著比較深厚的文化修養(yang) ，對曆史傳(chuan) 統如數家珍。其教育背景很有意思，漢語言文學學士、新聞學碩士、曆史學博士。漢語言文學關(guan) 乎“詩”，新聞與(yu) 曆史關(guan) 乎“時”。其中新聞講求時效和在場，曆史講究知識與(yu) 經典。正如李瑾《人間帖》一書(shu) 試圖建構的宏大時間係統：古典與(yu) 現代;時間、空間與(yu) 人間;自然時令與(yu) 生命意識;時間的密度等等。

　　在現代人的觀念裏，時間通常是線性的，線性時間分割古典與(yu) 現代。如《人間帖》的卷一是“春秋祭”。作為(wei) 一個(ge) 曆史時期，“春秋”的文化對於(yu)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奠基意義(yi) 正如古希臘文化之於(yu) 西方文化;作為(wei) 原典，經孔子編訂的《春秋》更被劉勰推崇為(wei) “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在這裏，李瑾所“祭”的“春秋”，是以春秋文化為(wei) 代表的光輝燦爛的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祭”是帶有儀(yi) 式感的追念。以何種儀(yi) 式?以對經典的閱讀，如那些以“我讀”“劄記”“筆記”為(wei) 名的章節。如李瑾在《桓公元年》所說：“此時/翻閱舊章我懷古懷得恰如其分。”可見，李瑾對“古典”的理解偏向於(yu) 建立在經典基礎上的知識體(ti) 係與(yu) 文化序列。

　　不少學者認為(wei) ，新詩的出現是古詩傳(chuan) 統的斷裂。“我知道世上很多事情無法挽回/正如終點和起點相看兩(liang) 不厭卻/保持著陌生的傷(shang) 感”(《地鐵書(shu) 》)。《人間帖》第一首詩《關(guan) 關(guan) 雎鳩》呼應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開卷之作《關(guan) 雎》。而作為(wei) 現代詩，《關(guan) 關(guan) 雎鳩》的書(shu) 寫(xie) 卻表征《詩經》所開創的古典詩歌的終結。《人間帖》最後一首詩《地鐵紀》寫(xie) 道：“不讚美不難過我和距離的僵持/總由裂縫前來彌合。”這令我想到萊昂納德·科恩那句著名的“萬(wan) 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斷裂帶來矛盾、不安與(yu) 精神困境;也同時帶來轉機、活力與(yu) 嶄新圖景。“地鐵”這一意象又使我想到後期象征主義(yi) 代表詩人龐德的《在地鐵車站》。龐德由中國古詩生發出“詩歌意象”理論，翻譯過《大學》《中庸》《論語》等儒家經典。現代對古典的傳(chuan) 承與(yu) 反叛、東(dong) 方與(yu) 西方的交流與(yu) 碰撞，其文化背景與(yu) 象征意義(yi) 或許已先設於(yu) “地鐵”意象之中：我們(men) 是由古典走來的現代人，在文化的根部——或如詩歌所述，“一列地下鐵帶著我通往平靜的生活”(《地鐵紀》)。

　　在《人間帖》中，時間、空間是互滲的，相較而言，更側(ce) 重空間的時間化。突出表現在卷四《山河辭》中。不消說，時間藏身於(yu) 古跡之中，如“鍾鼓樓下我們(men) 依舊和/光陰毗鄰”(《鍾鼓樓》)。“鍾鼓樓下”，既是空間方位，也是時間位置。作為(wei) 建築文物，鍾鼓樓見證了曆史變遷。作為(wei) 報時工具，鍾鼓樓的功用就在於(yu) 提示時間的“在場”，所謂“晨鍾暮鼓”;甚而，提示某些嚴(yan) 重的時刻，因為(wei) 鍾鼓樓本身兼有報警功用。此外，作者對山川草木的觀照也飽浸時間意識。作者筆下，“山接受了所有的冬天”(《冬山》)，“水車緩緩轉動著木質的時間”(《減河》)，“黎明高於(yu) 山川”(《法海寺逢雨》)。“北方的平原比荒草更矮/春風離開山川均勻地吹拂著冬季”(《幽州帖》)，從(cong) 四方到四時，“北方”——“冬季”，唇齒相依。再者所謂“時日”，“日”的移動，常用來標誌“時”的流轉。時間的意象化本身即富於(yu) 空間性，“夕陽略小/一遍又一遍和人間離散”(《群山遠觀，春風邀請樹木坐下》)。“人間帖”的“人間”是上文所述的時間與(yu) 空間發生的場域，核心是“人”。既包含具有主體(ti) 色彩的生活、命運，又包括組織起來的社會(hui) 與(yu) 時代等等。

　　總之，《人間帖》兼具完整的時間序列與(yu) 精密的空間建構。其內(nei) 容包羅萬(wan) 象，風格穩定、統一。以學問為(wei) 詩的同時，又不缺少才華。在“人間”場域的統攝下，作者著力於(yu) “時間”這一文學中永恒而重大的母題，為(wei) 時間立傳(chuan) ，為(wei) 光陰著史，呈現出寫(xie) 作史詩的雄心與(yu) 筆力。作者選擇組詩的形式而不是長詩，或許也如奧登所認為(wei) 的，組詩可以從(cong) 不同角度楔入，因而更具有表現力。或許可以稱之為(wei) “空間布局對時間的便利”。閱讀過程中，我內(nei) 心常常生發激賞與(yu) 詠歎。

　　新詩已經百年，李瑾卻很年輕，《人間帖》寫(xie) 出了某種時間和曆史的厚重感，但我也期待李瑾再接再厲，寫(xie) 出比《人間帖》更好的兼具深度與(yu) 分量的新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