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世紀開始，阿拔斯王朝統治下的阿拉伯帝國不斷向地中海以西擴張勢力範圍。由於(yu) 吞並了越來越多不同民族、文明的地區，帝國的文化事業(ye) 也在頻繁的多元交流中蒸蒸日上。到伍麥葉王朝時期，零星的希臘古典著作翻譯活動被推向高潮，翻譯的數量和質量不僅(jin) 遠超前代，而且還培養(yang) 了許多高水平的研究者。與(yu) 阿拔斯王朝同期的歐洲卻一度處於(yu) 相對沉寂的狀態，神學以外的學術成就乏善可陳，甚至於(yu) 作為(wei) 更早受到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熏陶之地，反而會(hui) 去引進和學習(xi) 阿拉伯人保存的轉手作品。因此，歐洲貌似被動的交流地位很容易使人產(chan) 生疑問：假如沒有阿拉伯帝國的興(xing) 盛與(yu) 促動，被譽為(wei) 近代化源頭的文藝複興(xing) 運動還有可能在歐洲發生嗎?

　　阿拉伯帝國的擴張範圍圖

　　火種微弱，但保存了希望

　　答案是否定的。

　　“文藝複興(xing) ”涵蓋了極為(wei) 廣闊的領域，其根源是中世紀的數百年裏歐洲內(nei) 部社會(hui) 、經濟、文化的豐(feng) 富積澱，而並非僅(jin) 僅(jin) 和某些經典文本的再發掘、外來知識的吸收相關(guan) 聯的、簡單的突發事件。更何況，古典時代的知識在中世紀的狀態與(yu) 其說是消失，不如說是蟄伏。它們(men) 可能在藏書(shu) 家、學者的書(shu) 櫃裏，在修道院和教會(hui) 學校的圖書(shu) 館裏，或者是帝王貴族的宮室裏，淪為(wei) 了私人品鑒的寶物、高談闊論的資本，甚至是神學論證的工具，傳(chuan) 播範圍狹窄且缺乏進一步的研究。然而，複興(xing) 的火種也就此保存下來，等待新的契機發生。

　　古典著作包含了拉丁文和希臘文兩(liang) 種語言寫(xie) 作的文本，因為(wei) 曆史原因在不同的地區得到保存、流傳(chuan) 。拉丁文作品主要分布於(yu) 西部歐洲，希臘文作品則集中在東(dong) 部的拜占庭帝國疆域內(nei) 。

　　創建於(yu) 1088年的意大利博洛尼亞(ya) 大學，是歐洲中世紀重要的學術中心之一

　　西羅馬帝國崩潰後，蠻族入侵和基督教崛起的確進一步導致了古典文化的衰落，不過卻並沒有造成毀滅性的後果。這些早期的繼承者雖然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蘊，但他們(men) 還是能夠認識到古典文明的優(you) 勢與(yu) 好處。君主、僧侶(lv) 、官吏仍舊需要前人遺留的寶貴成果來實施統治和布道。於(yu) 是，他們(men) 把古典時代的拉丁文著作從(cong) 紙草卷子搬運到了使用更加習(xi) 慣的羊皮紙上。中世紀的最初階段，拉丁著作的傳(chuan) 播由於(yu) 戰亂(luan) 不斷而出現走下坡路的趨勢，保存和傳(chuan) 抄的數量銳減。所幸的是，公元8到9世紀崛起的加洛林帝國遏製了這種消退勢頭。加洛林統治者締造了新的統一國家，對文化的追求也步入了更高層次。他們(men) 建立起龐大的王室圖書(shu) 館，同時鼓勵和資助各地的修道院也建館藏書(shu) 。這些舉(ju) 措激起了僧侶(lv) 和學者們(men) 挖掘古代典籍的熱情，不斷地搜尋、交流、抄寫(xie) 任何能找到的文本。

　　《建築十書(shu) 》的9世紀拉丁文抄本，現藏於(yu) 大英圖書(shu) 館

　　倚靠這股原始複興(xing) 的風潮，後來和文藝複興(xing) 緊密相關(guan) 的一些古典著作，都在所謂“黑暗的”中世紀延續了下來。比如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shu) 》，內(nei) 容涉及建築學與(yu) 機械等領域，中世紀保存下來大約80多個(ge) 抄本，最早的是公元800年左右謄抄。這些抄本中存在著大量研究者的批注，說明當時的人們(men) 很關(guan) 注建築教育、以及各種相關(guan) 技術知識。現代研究還發現，11世紀一些地區的教堂在形式、尺度上都與(yu) 建築十書(shu) 的論述相符。15世紀開始，此書(shu) 闡釋的比例與(yu) 美學，又深刻地影響著文藝複興(xing) 式建築的發展。韋格蒂烏(wu) 斯的《兵法簡述》，對古羅馬的軍(jun) 製和戰術進行了係統的介紹，其現存最早的抄本來自9世紀，它是16、17世紀歐洲軍(jun) 事變革推動者的重要靈感來源之一。

　　當然。著名的歐幾裏得《幾何原本》在西歐的重新流行，的確主要還是阿拉伯人的功勞。已知的最早拉丁文本《幾何原本》就是從(cong) 阿拉伯文翻譯過來的，因為(wei) 古希臘文化在希臘地區的衰退比西部帝國的崩潰還要早，希臘語缺乏長久生存的土壤。但這並不意味著西歐地區沒有任何希臘文的抄本存在，某些4世紀抄錄的《幾何原本》及其衍生的後續抄本就收藏在梵蒂岡(gang) 、佛羅倫(lun) 薩等地的教會(hui) 圖書(shu) 館，這些抄本後來也成為(wei) 了新的拉丁文版本的底本。

　　拜占庭才是傳(chuan) 播知識的首功

　　相較之下，東(dong) 部的文化事業(ye) 就繁榮多了。在拜占庭統治的核心區域，希臘文化一直盛行，並且以希臘語為(wei) 官方語言，加之長期維持著相對穩固的帝國政權，古希臘著作仍舊有一席之地，而且由於(yu) 學術氛圍的寬鬆，拉丁文著作也能在君士坦丁堡保持生命力。拜占庭統治者允許人們(men) 開辦語言學校，傳(chuan) 授拉丁語、希臘語;東(dong) 正教會(hui) 並未對世俗社會(hui) 的學習(xi) 施以太多壓力，學者們(men) 自由地在圖書(shu) 館整理、注釋和研究古典著作，綜合性的基礎學校、大學除了學習(xi) 聖經外，還有教授古希臘、羅馬經典著作的課程。可以說，中世紀時期的拜占庭人有幸能拜讀到亞(ya) 裏士多德、柏拉圖、阿基米德、塔西佗、普利尼等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的經典作品。

　　《幾何原本》的9世紀希臘文抄本，由君士坦丁堡流傳(chuan) 出來

　　很明顯，作為(wei) 文藝複興(xing) 實際策源地的西歐，即使沒有阿拉伯人的轉手傳(chuan) 播，也仍舊有機會(hui) 、有能力重新發現和利用古希臘、羅馬文明的精華。除了對本土拉丁語文獻的發掘，人文主義(yi) 者們(men) 還能依靠拜占庭帝國的輸送。例如意大利的南部地區，曾是帝國的組成部分，擁有大量延續希臘傳(chuan) 統的人口，且未中斷過與(yu) 君士坦丁堡的交流，從(cong) 帝國向西部傳(chuan) 播的古希臘著作正是在這裏最先出現。像柏拉圖、亞(ya) 裏士多德、托勒密的很多作品都是直接從(cong) 拜占庭皇帝的圖書(shu) 館流傳(chuan) 出來。12世紀開始，意大利地區學者將這些希臘文著作翻譯成拉丁文，並慢慢向阿爾卑斯山以北蔓延。從(cong) 13世紀起，西歐的翻譯活動就大部分以希臘文直譯拉丁文為(wei) 主了。文藝複興(xing) 的先驅們(men) 幹脆前往君士坦丁堡求學，在那裏接受更成熟的古典文化教育。

　　1556年的歐洲礦工和起重機械

　　同樣的初始路徑，不同的發展趨勢

　　另一方麵，阿拉伯帝國本身也是接受者。在阿拉伯人掌握希臘語前，他們(men) 古典著作的翻譯來源是敘利亞(ya) 人，後者早就在西亞(ya) 地區傳(chuan) 播希臘哲學，是他們(men) 先把希臘作品翻譯成阿拉米語係的文字，保存了不少散失原本的希臘古籍，範圍涵蓋了倫(lun) 理學、醫學、數學。聞名世界的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就是在敘利亞(ya) 人的幫助下萌芽，阿拉伯人之後獲取的經典著作同樣大量得自拜占庭的傳(chuan) 播。因此，對於(yu) 古典知識的獲取，阿拉伯人相比西歐並無絕對的獨占途徑，充其量是在阿拔斯王朝的擴張和興(xing) 盛下獲得了一定的先手優(you) 勢。

　　13世紀阿拉伯科學家的著作抄本

　　阿拉伯人在中世紀的古典文獻翻譯、研究工作產(chan) 生出大批的優(you) 秀成果，西歐的人文主義(yi) 者們(men) 固然受益匪淺，然而在初步的交流傳(chuan) 遞之後，兩(liang) 邊的發展狀況就大相徑庭了。11到12世紀，西歐人如饑似渴地搜集、學習(xi) 古希臘、羅馬和阿拉伯的著作，阿拉伯人則在天文、數學、醫學等內(nei) 容的創造性方麵繼續保持領先。不過，在每個(ge) 領域所擁有的研究者數量上，西歐已然大大超過了阿拉伯帝國。從(cong) 13世紀開始，西歐發展迅猛，人們(men) 能在融會(hui) 貫通的基礎之上取得更多具有超越性和獨創性的成就，讓阿拉伯帝國逐漸失去所有的優(you) 勢。

　　文藝複興(xing) 天才人物達芬奇的《馬德裏手稿I》，創作於(yu) 1490-1499年

　　動力之源在內(nei) 不在外

　　可以說，文藝複興(xing) 就是歐洲在內(nei) 部元素的強勁驅動下，以吸收古典文明和東(dong) 方技術為(wei) 開頭，積極創造新文明的進程。它完全根植於(yu) 歐洲自身的社會(hui) 、經濟、政治因素。尤其是作為(wei) 發源地的意大利自治城市佛羅倫(lun) 薩，它受到君權和教權的幹擾相對較小，各類學校、知識團體(ti) 活躍度非常高，同時又具備歐洲最發達的工商業(ye) 水平，為(wei) 人文主義(yi) 者在科學、哲學、文藝等領域的百花齊放提供了優(you) 良的經濟基礎和自由的發揮空間。

　　文藝複興(xing) 時期的典型建築--佛羅倫(lun) 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

　　其後跟進的歐洲國家和地區雖然研究環境不如佛羅倫(lun) 薩優(you) 越，君主和教會(hui) 還握有較為(wei) 恣意的權力，但是同樣的促進因素也在這些地方產(chan) 生和壯大，比如蓬勃的手工業(ye) 、商業(ye) 經濟和市民社會(hui) 的興(xing) 起等等。歐洲整體(ti) 上的星火燎原之勢保障了文藝複興(xing) 能夠經久不衰，為(wei) 近代化奠定了堅實基礎。反觀阿拉伯帝國，各個(ge) 領域的研究早就長期遲滯，城市化和手工業(ye) 、商業(ye) 經濟水平漸漸放緩，十二世紀到十四世紀又相繼遭受塞爾柱突厥和蒙古的征服，總體(ti) 環境逐步惡化，科技、文化水平再也不複當年高度。

　　因此，那些認為(wei) 歐洲造就文藝複興(xing) 純粹靠阿拉伯帝國輸血的觀點不過是本末倒置，我們(men) 完全可以大膽假設：如果沒有阿拉伯帝國的影響，歐洲的文藝複興(xing) 雖然會(hui) 遲到，但絕不會(hui) 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