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應培養“創造者”而非“接受者”
—— 訪芬蘭著名教育家帕斯·薩爾博格
發稿時間:2017-10-12 13:07:07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作者:楊雪
帕斯·薩爾博格(Pasi Sahlberg)是芬蘭(lan) 教育家、作家、學者。他曾擔任芬蘭(lan) 教育和文化部下屬國際流動和合作中心主任,現擔任芬蘭(lan) 、瑞典及蘇格蘭(lan) 教育政策和改革的顧問。他曾是哈佛大學教育研究院的訪問教授,現任亞(ya) 利桑那州國立大學的訪問學者。他的最新代表作包括:《全球教育改革難題》(2017)、《賦能的芬蘭(lan) 教育者》(2017)、《芬蘭(lan) 教育領導力》(2017)等。他的《芬蘭(lan) 課程2.0:世界可以從(cong) 芬蘭(lan) 教育改革學到什麽(me) ?》一書(shu) 獲得了2013年格威文美爾獎(Grawemeyer Award),他還獲得過2012年芬蘭(lan) 教育獎、2014年蘇格蘭(lan) 羅伯特·歐文獎、2016年丹麥樂(le) 高獎。
8月28日,布魯金斯學會(hui) 全民教育中心(Center for Universal Education)項目負責人凱特·安德森(Kate Anderson)在其官網發表《教育大國不止步於(yu) 國際排名》(Being an education superpower is about more than international rankings)一文。文章指出,僅(jin) 憑經濟合作與(yu) 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公布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測試結果來判定一個(ge) 國家是否稱得上教育強國是遠遠不夠的。雖然PISA測試中考察的數學、閱讀等科目至關(guan) 重要,但是培養(yang) 全球公民發展早期教育和增強職業(ye) 技能教育,都是教育強國考察的指標。除此之外,教育公平程度、校園文化建設,包括消除校園暴力、對外教育援助等都是一個(ge) 國家是否達到教育強國的重要指標。
如何實現教育公平?什麽(me) 樣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如何選拔教師?我們(men) 需要什麽(me) 樣的學校來培養(yang) 適應21世紀新時期的勞動力?筆者帶著這樣的疑問采訪了芬蘭(lan) 教育家帕斯·薩爾博格教授。
全球化視野下的教育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教育的目的是什麽(me) ?您如何定義(yi) 成功的教育?
薩爾博格:英國創造力研究專(zhuan) 家肯·羅賓遜(Ken Robinson)曾這樣表述過,對個(ge) 人來說,教育的目的是幫助人們(men) 學習(xi) 周圍世界並發現自己的內(nei) 心世界。我非常讚同這一說法。如果從(cong) 更廣泛的意義(yi) 上來說,成功的教育經得起社會(hui) 、文化、經濟等角度檢驗,比如從(cong) 社會(hui) 意義(yi) 上來說,教育應該鼓勵學生成為(wei) 積極熱情的公民;從(cong) 文化意義(yi) 上來說,教育應指導學生更好地認識自己國家的文化,而且尊重多樣的別國文化;從(cong) 經濟角度來看,教育教會(hui) 學生足夠的知識和技能,使其成為(wei) 獨立公民。如果教育可以實現在公平和可持續的社會(hui) 方式下培養(yang) 和提高學生這些方麵的學習(xi) 能力,這種教育就是成功的。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教育公平是可實現的目標嗎?
薩爾博格:教育公平是可以通過有計劃的教育和其他社會(hui) 政策實現的,目前芬蘭(lan) 和加拿大就是這種情況。客觀來說,消除家庭背景對個(ge) 體(ti) 學生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men) 可以通過學校和其他一些公共服務,比如醫療和針對性的青年政策,幫助由於(yu) 家庭條件限製很少有機會(hui) 參與(yu) 各種活動的孩子也同樣有機會(hui) 豐(feng) 富課餘(yu) 生活。不管老師多麽(me) 優(you) 秀,單純依靠學校來解決(jue) 教育公平都是不現實的,畢竟每個(ge) 孩子家庭背景不同,家庭的影響不可磨滅。所以我們(men) 應該提倡一些早期針對性幹預項目,盡可能早地為(wei) 需要幫助的孩子提供援助,這是解決(jue) 教育公平最重要的一步。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如何看待教育和經濟發展水平的關(guan) 係?是教育成就了富裕的國家還是富裕的國家造就了好的教育?
薩爾博格:這個(ge) 問題確實不好回答。從(cong) 某種程度來說,這兩(liang) 者自然存在著互相作用的因果關(guan) 係。高質量的教育會(hui) 對國家經濟產(chan) 生積極影響,而充足的國家財富使政府能投入更多資金到教育中來。但是現在有一些研究發現,如果從(cong) 傳(chuan) 統的計量方法來看,在發達國家裏,教育和經濟的關(guan) 係並不是那麽(me) 密切;反而在相對落後的國家裏,教育質量和經濟發展程度的關(guan) 聯更加緊密。同時,我們(men) 還必須考慮在全球化的經濟結構裏,一個(ge) 國家的經濟發展受到周邊國家政治和經濟體(ti) 製的影響可能更加明顯。比如近來歐盟對俄羅斯的一些經濟製裁對芬蘭(lan) 的影響頗深。換句話說,近五年來芬蘭(lan) 的經濟下滑跟教育是沒有關(guan) 係的,盡管芬蘭(lan) 的教育水平在近年來也有所下降。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能談談目前全球教育改革的一些趨勢嗎?
薩爾博格:在我看來,全球各國教育改革主要有五大趨勢。第一,市場化競爭(zheng) 更為(wei) 普遍。這一趨勢的前提是假設學校為(wei) 爭(zheng) 奪更好的生源或者入學率,一定會(hui) 努力提高教學和教育水平。第二,更加嚴(yan) 格的學校教師責任製。在這一理念的驅使下,學校自主決(jue) 定教學安排的自由度提高,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教師並未獲得足夠的自由來為(wei) 學生量身定做教學計劃。第三,對標準測試的依賴程度加深。許多國家都把測試成績看作學校、老師、學生是否成功的試金石。第四,教師行業(ye) 和教育係統中,職位的去專(zhuan) 業(ye) 化趨勢明顯。第五,一個(ge) 企業(ye) 或者非公共組織認為(wei) 可以用更有效的方式來提高學生表現,所以出現了一些公立學校私有化的現象。
除此之外,全球教育改革還包括教學數字化、大數據的課堂應用等內(nei) 容,另外,國家和國際考試評測所導致的對基本知識技能的重視,也是不容忽視的趨勢之一。
盲目照搬芬蘭(lan) 模式不可行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據了解,芬蘭(lan) 教育係統是在20世紀50年代根據芬蘭(lan) 的需求和文化特色設計發展起來的,所以它的生命力強,專(zhuan) 業(ye) 度高,但是對於(yu) 其他國家來說,芬蘭(lan) 的模式不易模仿。您是怎麽(me) 看待這一說法的?
薩爾博格:事實上,芬蘭(lan) 的教育發展遠要比這複雜得多。和其他國家一樣,芬蘭(lan) 教育受到國家文化特色的影響,但是很多元素和改革還是對其他國家很有借鑒和啟發意義(yi) 的。不過很多人來芬蘭(lan) 學習(xi) 研究芬蘭(lan) 教育的時候都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芬蘭(lan) 教育的成功並不僅(jin) 僅(jin) 是學校的功勞,教育更像是整個(ge) 社會(hui) 的計劃,才讓它有了今天的成績。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看,芬蘭(lan) 教育確實不好複製,因為(wei) 這是整個(ge) 芬蘭(lan) 的行為(wei) 方式決(jue) 定的,人與(yu) 人之間的信任,社會(hui) 對家庭和孩子的早期支持,以及對於(yu) 女性從(cong) 政從(cong) 商決(jue) 策的肯定,這些都是芬蘭(lan) 教育成功的隱性因素。總而言之,我不建議其他國家複製芬蘭(lan) 的教育觀念,不要模仿,應當努力創造出有本國特色的“芬蘭(lan) 教育”。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不久前,一篇關(guan) 於(yu) 芬蘭(lan) 徹底取消分科製,改為(wei) 話題研究教學法的文章在中國廣泛傳(chuan) 閱,引起教育學界和家長的普遍關(guan) 注。一直走在教育方式和理念創新前端的芬蘭(lan) 是否將取消分科教學,采用“現象教學法”呢?
薩爾博格:事實上,芬蘭(lan) 一直都有項目式教學,這並不是一個(ge) 新鮮事物。隻是現在流行的“話題教學法”或者說“現象教學法”是新出現的詞匯,不過我認為(wei) 這兩(liang) 個(ge) 詞都不合適。另外,真正教學改革的新內(nei) 容是2016年芬蘭(lan) 教育部規定所有學校在國家核心課程教學中至少安排一個(ge) 學習(xi) 時間段,讓孩子們(men) 可以用全麵的、學科交叉的視角去認識事物,而不是單純地按學科學習(xi) 。所以,我認為(wei) 這個(ge) 教學安排應該叫“研究式教學法”或者“問題導向學習(xi) 法”,這也是教育學裏廣泛討論形成的固定說法。但是這隻是學期中一段時間內(nei) 的教學安排,短時間內(nei) 芬蘭(lan) 都不會(hui) 取消分科教學。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認為(wei) 芬蘭(lan) 教育還需要在哪些方麵進一步提高呢?
薩爾博格:芬蘭(lan) 教育麵臨(lin) 的挑戰很多,其中三個(ge) 問題尤為(wei) 突出。第一,芬蘭(lan) 教育係統一直因教育公平程度高廣受好評,這也是芬蘭(lan) 教育成功的強大動力,但是現在公平程度有所滑坡。因此,芬蘭(lan) 學校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來幫助需要早期支持的孩子,以此避免他們(men) 日後學習(xi) 上的不足。第二,現在芬蘭(lan) 社會(hui) 麵臨(lin) 的一個(ge) 大難題是青少年中男孩子的閱讀能力堪憂,所以學校和家長必須通力合作,讓這些孩子擺脫電子產(chan) 品和電視的影響,重新愛上閱讀。第三,政府和大學需按照新的教育法規大力支持芬蘭(lan) 學校更有效地推廣“問題導向學習(xi) 法”、合作性學習(xi) 以及項目研究。目前來看,雖然有很多老師願意接受這些觀念,但是也有很多不接受。所以,為(wei) 了提高教育水平,我們(men) 必須幫助老師提高教學水平。
合作才會(hui) 贏的邏輯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學校應該營造怎樣的學習(xi) 氛圍呢?競爭(zheng) 性的學習(xi) 環境是否會(hui) 剝奪學生的創造力和創新精神呢?
薩爾博格:是的,尤其是學校中教師、學生之間的不健康競爭(zheng) 。這個(ge) 邏輯很簡單,競爭(zheng) 就會(hui) 有輸贏,而人們(men) 的潛意識都很怕會(hui) 輸,沒有人想輸。這種恐懼感會(hui) 讓人為(wei) 了保持自己的最佳狀態,不願分享,也不願冒險,變得束手束腳,但是沒有冒險也就沒有創造力,道理就是這麽(me) 簡單。所以我們(men) 的想法是盡量延緩,不要太早給學生引入競爭(zheng) 機製。尤其在學前、中小學,更要營造一個(ge) 沒有競爭(zheng) 的氛圍。但是,學生進大學前,是有入學考試的,競爭(zheng) 也非常激烈。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認為(wei) 什麽(me) 樣的學校才能幫助學生做好準備應對21世紀就業(ye) 市場的挑戰呢?
薩爾博格:這個(ge) 問題也很難回答,一般都是每個(ge) 學校自己去摸索答案,但是有兩(liang) 個(ge) 共性的建議可供參考。首先,教育政策應該給各地區學校、教師更多的信任去尋找最優(you) 方式,幫助學生準備好應對這個(ge) 千變萬(wan) 化的世界。標準化、市場化及公共教育私有化都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利於(yu) 就未知市場製定相應課程,應當引起我們(men) 的警惕和注意。
其次,大家在考慮正式教育的目的時,通常會(hui) 陷入這樣一個(ge) 邏輯,就是我們(men) 在為(wei) 勞動力市場準備“消費者”。所以大家的期待也是這樣一個(ge) 過程:學生努力達到標準和要求,取得學位文憑,再去找工作。但是當這個(ge) 轉瞬即變的勞動力市場沒有提供合適的工作,年輕人隻好拿著文憑等著雇主出現。現在,歐洲像這樣的待業(ye) 青年有600萬(wan) ,全世界範圍內(nei) 有7000萬(wan) 年輕人沒有工作。這就要求我們(men) 轉換思維,重新審視教育的目的。教育應該是為(wei) 勞動力市場供應更多的工作“創造者”,不是被動的“接受者”,這就意味著年輕人畢業(ye) 的時候應該形成這樣一種思維模式:如果我找不到喜歡的工作,那麽(me) 我就去自己創業(ye) 。雖然現在很多國家都在學校課程設置裏倡導企業(ye) 家精神,但是多數還隻是停留在為(wei) 學生提供信息和基本技能這個(ge) 層麵,而這對於(yu) 新時期的教育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如何看待標準化考試?死記硬背是否有必要呢?
薩爾博格:我們(men) 當然需要記憶和背誦,但是如果標準化考試是去考察學生是否能夠記住學校教的或是書(shu) 上寫(xie) 的,這樣的考試大可不必存在。我不反對標準化考試,但是現在我看到的大多數考試質量很差,出發點也不對。我們(men) 需要好的可以信賴的範式去考察學生的成長情況和學習(xi) 進展,就像我們(men) 需要常規體(ti) 檢來關(guan) 注健康狀況一樣。隻不過現在世界上多數國家的考試好像都是以血壓這一個(ge) 指標來評判一個(ge) 人的健康程度,這是不對的。所以說,除非學校拿出高質量的評估辦法來考察學生的進步,我還是會(hui) 繼續質疑考試濫用。
教師選撥要全麵細致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曾在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撰文說過,教師的教育設計需要考慮其是否能夠選拔出有能力且有熱情致力於(yu) 終身教育事業(ye) 的人。這個(ge) 主觀的評價(jia) 標準如何在實際操作中合理公平地執行呢?
薩爾博格:這和社會(hui) 上營造的教師職業(ye) 形象有關(guan) ,還有就是選拔什麽(me) 樣的學生進入到初級教師培訓項目。教師選拔應該嚴(yan) 格考核,但不是選考試分數最高的學生,而是選那些真正有才能、有熱情的人來擔任這個(ge) 職位。而在很多國家情況卻恰恰相反,往往是聰明人才能做教師,然後他們(men) 做了幾年教師就改行去做其他“真正的事業(ye) ”去了。具體(ti) 來說,我認為(wei) 教師選拔應該像藝術生或者音樂(le) 特長生選拔那樣全麵細致,隻有這樣才能找到適合的教師人選。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之前也說過,不鼓勵學校、教師、學生之間的競爭(zheng) ,那麽(me) 除了個(ge) 人的熱情外如何確保教師有動力去不斷提高自己呢?
薩爾博格:多數情況下,學校就像一個(ge) 足球隊,校長是教練,教師們(men) 是要去贏比賽的隊員。在很多國家,校長和教師之間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關(guan) 係,教師必須完全按照校長的指示執行,沒有太多發言權。在芬蘭(lan) ,我們(men) 強調弱化教育中的領導力,也就是說校長同時是教練也是隊員。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在學校的組織結構中,模糊校長和教師之間的分界,鼓勵教師們(men) 主動去嚐試新事物,從(cong) 錯誤中學習(xi) ,成為(wei) 更好的教育者。教師們(men) 擁有這樣的工作環境,才能在強烈的教育使命召喚下,把課堂看作挖掘每個(ge) 孩子最大潛能的地方,切實提高教學水平。
《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您對中國教育有哪些了解呢?您能為(wei) 提高中國教育水平提些建議嗎?
薩爾博格:我多次到訪中國,也擔任北京的一所公立學校谘詢委員會(hui) 委員,這讓我有機會(hui) 去了解中國教育的發展。我知道中國政府希望通過改革給教師和學生更多的自由,這是一個(ge) 很好的趨勢。我認為(wei) 中國教育關(guan) 鍵的問題是要削弱現行考試係統對學生、家長和教師的主導性影響。一旦考試成為(wei) 教育發展的決(jue) 定性因素,我前邊提到的那些事情都將很難實現,比如我們(men) 的教育環境應鼓勵合作而不是競爭(zheng) 。中國教育係統很龐大,我知道有很多優(you) 秀的學校、教師和領導層,如果能充分發揮他們(men) 的作用,中國未來教育改革可以說受益良多。
另外,中國家長很喜歡為(wei) 孩子報課外輔導班,如果課外課程是學生成功的重要保障,會(hui) 對實現教育公平造成很大的挑戰。所以說,中國教育應根據實際對學校進行補助,以確保學生考試成績和成長進步不為(wei) 參與(yu) 的課外課程數量或質量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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