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才略的帝王，往往表現出對曆史的尊重。

　　唐太宗的千古名句，“夫以銅為(wei) 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wei) 鏡，可以知興(xing) 替。以人為(wei) 鏡，可以明得失”，體(ti) 現了古代帝王知史知人的情懷。宋太祖詔修《五代史》時指出，“唐季以來，興(xing) 亡相繼，非青編之所紀，使後世何以觀……將使垂楷模於(yu) 百代，必須正褒貶於(yu) 一時”，傳(chuan) 達了重視曆史經驗教訓的信息。由於(yu) 唐宗宋祖的提倡，唐宋成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史學昌明的時代。如果向前追溯，可以發現古代帝王關(guan) 注史學、提倡治史、以史為(wei) 鑒，最早是從(cong) 東(dong) 漢時期開始的。

　　對記史修史的重視

　　不僅(jin) 僅(jin) 是帝王，包括後妃、諸王在內(nei) 的整個(ge) 東(dong) 漢皇室，特別是早期東(dong) 漢皇室，都表現出濃厚的史學情結。他們(men) 關(guan) 心史書(shu) 修撰，親(qin) 身參與(yu) 曆史撰述，推動了史學的發展。更重要的是，他們(men) 注重從(cong) 曆史中汲取治國經驗，促進了國家的政治清明與(yu) 社會(hui) 繁榮。

　　早期東(dong) 漢皇室對史學的關(guan) 注始於(yu) 光武帝劉秀。在進行統一戰爭(zheng) 期間，劉秀就注意搜集各地曆史信息。袁宏《後漢紀》稱光武帝“每幸郡國，見父老掾吏，問數十年事，吏民皆驚喜令自以見識，各盡力命焉”。查訪曆史信息，成為(wei) 溝通和團結地方人士的重要途徑。

　　劉秀通過修撰郡國書(shu) 籠絡地方豪強。《隋書(shu) ·經籍誌》稱“後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讚”。這項工作，一定程度上可以視作後代修撰方誌的起源。光武帝劉秀特別關(guan) 心西漢統治中心三輔地區的曆史風俗，經常向三輔地區出身的官員詢問長安舊事，作為(wei) 治國參考。範曄《後漢書(shu) 》記載，出身扶風的馬援，擅長講述西漢曆史掌故，“每言及三輔長者，下至閭裏少年，皆可觀聽。自皇太子、諸王侍聞者，莫不屬耳忘倦”。受到光武帝影響，此後的漢明帝、漢章帝莫不重視搜集三輔地區的曆史資料。

　　東(dong) 漢官修國史的修撰，來自於(yu) 漢明帝劉莊的授意。而後代東(dong) 漢皇室的關(guan) 注和支持，保證了國史修撰工作的持續。

　　《後漢書(shu) ·班固傳(chuan) 》記載，漢明帝任命班固為(wei) 蘭(lan) 台令史，令他與(yu) 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cong) 事孟異共完成記載劉秀事跡的《世祖本紀》。而後，班固又撰寫(xie) 了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等人物的列傳(chuan) 、載記共28篇。漢章帝劉炟時期，正式確定在洛陽南宮收藏皇家圖書(shu) 的東(dong) 觀組織修史工作。漢安帝永寧元年，鄧太後令於(yu) 東(dong) 觀校書(shu) 的劉珍、劉毅等人編寫(xie) 建武以來名臣傳(chuan) 、中興(xing) 以下名臣烈士傳(chuan) 等傳(chuan) 記。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稱這次修史的內(nei) 容包括“紀、表、名臣、節士、儒林、外戚諸傳(chuan) ”，內(nei) 容豐(feng) 富，總括光武帝至漢安帝以前的史事。這時，東(dong) 漢國史的名稱定為(wei) 《漢記》。

　　漢桓帝劉誌統治期間，雖然國政昏亂(luan) ，但東(dong) 觀修史的工作並未荒廢。伏無忌、黃景、崔寔、邊韶、延篤等大臣先後在東(dong) 觀修史。他們(men) 完成了《諸王子功臣恩澤侯表》《南單於(yu) 傳(chuan) 》《西羌傳(chuan) 》《地理誌》，孝穆、孝崇二皇、順烈皇後、安思皇後等傳(chuan) ，以及《百官表》和順帝功臣孫程等人的傳(chuan) 記。至漢靈帝劉宏熹平年間，馬日磾、蔡邕、盧植、楊彪、韓說等人在東(dong) 觀繼續修撰《漢記》。漢獻帝劉協播遷許都，楊彪仍堅持續補《漢記》。

　　大約在6世紀初，這部於(yu) 東(dong) 觀修撰的國史被稱為(wei) 《東(dong) 觀漢記》，這個(ge) 名稱一直沿用至今。《東(dong) 觀漢記》作為(wei) 東(dong) 漢國史，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直到唐代，它一直與(yu) 《史記》《漢書(shu) 》並稱“三史”，是統治者汲取曆史經驗的重要參考。《東(dong) 觀漢記》的完成，與(yu) 東(dong) 漢皇室重視曆史、重視史書(shu) 修撰密不可分。

　　高超的史學修養(yang) 及運用

　　東(dong) 漢皇室參與(yu) 到修撰史書(shu) 的工作中，幹預史書(shu) 的內(nei) 容和體(ti) 例。在此過程中，表現出高超的史學意識和文化素養(yang) 。

　　漢明帝的馬皇後平日好學，史稱“能誦《易》，好讀《春秋》《楚辭》，尤善《周官》《董仲舒書(shu) 》”。漢明帝駕崩後，馬太後親(qin) 自參與(yu) 了《顯宗起居注》的修撰工作，刪去了自己兄長馬嚴(yan) 在明帝病重期間照顧飲食醫藥之事。即位的漢章帝表示不解，為(wei) 馬嚴(yan) 辯白。馬太後解釋說：“吾不欲令後世聞先帝數親(qin) 後宮之家，故不著也。”正是出於(yu) 對後世評價(jia) 的考量，皇室對曆史修撰的選材頗為(wei) 重視。

　　東(dong) 漢的末代皇帝獻帝，同樣雅好典籍，他以為(wei) 班固《漢書(shu) 》卷帙浩繁，不易觀覽，特命荀悅將紀傳(chuan) 體(ti) 的《漢書(shu) 》仿照《左傳(chuan) 》體(ti) 例，刪改成編年體(ti) 。後來形成《漢紀》三十卷，史稱“辭約事詳，論辨多美”。荀悅在《漢紀》的序文中指出，本書(shu) 的創作基於(yu) 五個(ge) 目的，分別是“達道義(yi) ”“章法式”“通古今”“著功勳”和“表賢能”，體(ti) 現了史學家的誌業(ye) 與(yu) 良知。荀悅能夠實現如此事業(ye) ，與(yu) 漢獻帝“惟文之恤”的關(guan) 懷密不可分。

　　在現實政治活動中，史書(shu) 還成為(wei) 東(dong) 漢皇室憑借的某種政治信物，發揮獨特的作用。光武帝為(wei) 籠絡地方割據勢力竇融，特以外屬圖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chuan) 》相賜。漢和帝欲誅殺竇氏時，私下通過清河王劉慶求取《外戚傳(chuan) 》，以作參考。如果不是在日常生活中熟悉曆史及史書(shu) ，則倉(cang) 促之間斷難如此行事。

　　早期的東(dong) 漢皇室重視從(cong) 曆史中吸取經驗教訓，作為(wei) 當世政治之戒。

　　西漢亡於(yu) 王莽，肇端卻在成帝。漢成帝大封外戚，母舅五人同日封侯，此後相繼當軸用事，西漢皇權逐漸旁落。東(dong) 漢皇室每每以此為(wei) 戒，嚴(yan) 防外戚掌握過多權力。漢章帝即位之初，想要分封馬太後諸兄弟，太後不許。她援引西漢成帝及更早的武帝時分封外戚導致國政昏亂(luan) 的故事，所謂“昔王氏五侯同日俱封，其時黃霧四塞，不聞澍雨之應。又田蚡、竇嬰，寵貴橫恣，傾(qing) 覆之禍，為(wei) 世所傳(chuan) ”。而後，馬太後又舉(ju) 漢明帝不欲大肆分封自己諸子的近代例證，說明謙退實為(wei) 本朝成例。但是，這些例子並沒有說服漢章帝。馬太後又援引漢景帝時，竇太後欲分封王皇後之兄，被條侯以“高祖約，無軍(jun) 功，非劉氏不侯”拒絕的史實，再次回絕了漢章帝的要求。馬太後總的理由是：“豈可上負先帝之旨，下虧(kui) 先人之德，重襲西京敗亡之禍?”人情莫不希望宗族富貴榮耀，而馬太後能一再拒絕章帝之請，歸根結底，在於(yu) 她能從(cong) 曆史中汲取教訓。正因為(wei) 如此，馬氏一族在東(dong) 漢頗得善終，不似其他跋扈的外戚之家踵繼敗亡。

　　漢末史學意識的進一步興(xing) 起

　　不過，隨著天下承平日久，東(dong) 漢皇室逐漸走向下坡路。在早期皇室代表漢光武帝、明帝、章帝以及馬太後身上那種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的勤政作風，以及以史為(wei) 鑒、觀古察今的史學意識，逐漸被奢靡、自大的狂妄態度取代。東(dong) 漢中後期的皇室，除了少數人，逐漸喪(sang) 失了對曆史經驗的重視。從(cong) 漢安、順帝以後，外戚專(zhuan) 權，宦官幹政，股肱之臣蒙受非罪，清流之士隱遁山林，東(dong) 漢政局一片黑暗。東(dong) 漢政治的失敗，反而成了後來者的曆史教訓。

　　有學者指出，漢魏之際，人們(men) 對曆史的興(xing) 趣越來越濃厚，理由就是人們(men) 迫切從(cong) 曆史中，特別是近代史中總結經驗教訓。漢末開創天下三分基業(ye) 的劉備和孫權，就是其中典型。諸葛亮《出師表》載：“親(qin) 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xing) 隆也;親(qin) 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qing) 頹也。先帝在時，每與(yu) 臣論此事，未嚐不歎息痛恨於(yu) 桓、靈也。”敘述的正是劉備君臣之間討論曆史經驗的事。《三國誌·蜀誌·先主傳(chuan) 》裴鬆之注引《諸葛亮集》，載劉備遺令後主劉禪，“可讀《漢書(shu) 》《禮記》，閑暇曆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shu) 》”，將曆史擺在首位。《三國誌·吳誌·呂蒙傳(chuan) 》裴鬆之注引《江表傳(chuan) 》，記孫權建議呂蒙多讀書(shu) ，以“涉獵見往事”。孫權以自己為(wei) 例，所謂“少時曆《詩》《書(shu) 》《禮記》《左傳(chuan) 》《國語》”，統事江東(dong) 以來，又“省三史、諸家兵書(shu) ”，以為(wei) “大有所益”。其中的“三史”前文已經提及，主體(ti) 部分就是漢代曆史。

　　劉備和孫權作為(wei) 亂(luan) 世梟雄，重視曆史經驗，當然是希望為(wei) 現實政治提供幫助。而作為(wei) 近史的東(dong) 漢曆史，無疑是他們(men) 矚目的焦點。孫權還曾希望太子孫登讀漢書(shu) ，“習(xi) 知近代之事”，就清楚地表達了這種期望。東(dong) 漢政權經曆創業(ye) 艱難而繁盛，盛極而衰走向滅亡的曆史過程，自然為(wei) 劉備、孫權等人所迫切關(guan) 注;而伴隨東(dong) 漢王朝從(cong) 興(xing) 起到滅亡的東(dong) 漢皇室，對待史學的不同態度，同樣也會(hui) 成為(wei) 曆史的晨鍾暮鼓，時刻縈繞在每每以這段曆史作為(wei) 參照者的耳畔。■

　　(文章來源：學習(xi) 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