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橋灣南口就是三裏河大街了，百貨商店、飯館、電話局、郵局、銀行、果品糕點鋪、黑白鐵鋪、藥鋪、會(hui) 館、茶館、理發館以至棺材鋪，都排在與(yu) 南北橋灣交叉點的兩(liang) 邊。鐵山寺對麵，是電話局和高台階的棺材鋪。

　　這個(ge) 棺材鋪舊時不叫棺材鋪，稱“德昌桅廠”。之所以稱“桅廠”，是有其緣故的：明清時南北運河漕運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朝廷不許民間以杉木製作棺材，而我國北方土葬傳(chuan) 統卻講究“杉木十三圓”，也就是棺木的左右各用三根，上蓋兒(er) 四根，棺底三根，這樣製成的棺木，從(cong) 前麵看正好是十三個(ge) 木芯，“十三圓”是也。既要滿足這種需要，又不能明著與(yu) 官府對著幹，於(yu) 是，棺材鋪變通稱為(wei) “桅廠”，這種隱語其實比直截了當地說“棺材鋪”更委婉一些，以後就延續下來。

　　這家棺材鋪與(yu) 一位大名人有著曆史淵源：李大釗。

　　1927年4月，奉係軍(jun) 閥張作霖絞殺了共產(chan) 黨(dang) 人李大釗，其後，裝斂烈士的棺木就是在德昌桅廠辦的。德昌桅廠那時在北京是數得著的壽材鋪，大釗先生就義(yi) 後，當局用一具薄皮棺材收殮，家人決(jue) 定換一口合適的棺木，李大釗的弟弟經人介紹來到德昌桅廠選棺木。當掌櫃聽說是給李大釗先生辦後事，便想起店裏一直存放的一具特別厚實的柏木棺。這具棺木，因為(wei) 原料非常粗壯，工匠不舍得刮薄，製成後顯得有些笨拙，因此，一般圖漂亮的客戶不會(hui) 看上它。掌櫃推薦了這具棺木，李大釗先生的弟弟看後很滿意，出於(yu) 對李大釗烈士的景仰，掌櫃隻收了很少的料錢。先用二十多斤鬆香和幾斤桐油塗了裏子，為(wei) 了防潮，又用十多斤大漆摻碎石渣刷外麵，先後上了五道大漆。收拾好後，以二十八人十六杠抬至寄放李大釗遺體(ti) 的宣武門外長椿寺，裝斂停當又抬往浙寺停放靈柩，後安葬到西山萬(wan) 安公墓。浙寺就在如今的宣武醫院的範圍裏，是一座很大的廟，前幾年還能找到一些舊房子，醫院蓋完新樓後，這座廟便蹤跡全無了。好在長椿寺還在。2002年夏，長椿街南端打通，原來把長椿寺團團圍住的雜亂(luan) 平房都拆了，這座古寺才得顯山露水。

　　上世紀80年代，我經常在崇文區政協文史委員會(hui) 參加活動，政協委員伊先生恰是德昌桅廠當年的少掌櫃，親(qin) 曆李大釗換棺移靈的舊事，前前後後的細節非常清楚。

　　到1966年，“文革”來了，走過半個(ge) 世紀的德昌桅廠關(guan) 張了。

　　德昌桅廠西鄰則是南城電話局，民國產(chan) 物，後來電話局改為(wei) 電話學校了，但附近居民仍然稱這個(ge) 有著白宮般美式樓頂的地方為(wei) 電話局。樓頂在很遠就能看見，是這一帶唯一的西式建築。我小時從(cong) 這個(ge) 寂靜大院的門前走過，心裏總產(chan) 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感，猜不出那個(ge) 半球形樓頂裏的人們(men) 都在幹些什麽(me) 。

　　三裏河大街上有不少老樣式的鋪戶，帶著往昔的風範，鐵山寺商店和德昌桅廠隻是其中的兩(liang) 家。北橋灣口東(dong) 側(ce) 現在仍然保留著一家老藥鋪，青磚到頂，最高處一排四個(ge) 垛子，帶有民國味道，高牆上“泉香橘井”“春滿杏林”的墨字莊重優(you) 美。再往東(dong) ，原來還有“織雲(yun) 公所”，是紡織行業(ye) 公會(hui) 的舊地，院子非常大，有戲樓，很多名角在這兒(er) 演出過。1919年，梅蘭(lan) 芳為(wei) 其祖母舉(ju) 辦八十大壽慶筵，作了一場名流薈萃的堂會(hui) 戲，也是在織雲(yun) 公所演唱的。那時候，能在織雲(yun) 公所舉(ju) 行活動，是一件極體(ti) 麵的事。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院子拆了，改成了一座賣勞保用品的地方。再往東(dong) 一些路南邊，也有一座與(yu) 藥鋪差不多樣子的門店房，很大，那是三裏河郵局所在地。

　　京劇大師梅蘭(lan) 芳與(yu) 三裏河一帶的緣分頗不淺。他一生在北京經曆過七處住宅，其中有四處是圍繞三裏河而居的。早年，他住在北蘆草園，後來又在南橋灣東(dong) 側(ce) 的鞭子巷頭條和三條結廬，梅蘭(lan) 芳在鞭子巷三條的寓所，是那一帶最好的房子。1916年到1920年期間，梅蘭(lan) 芳已經名滿藝壇，重回北蘆草園購置了一座有三十多間房子的大四合院作為(wei) 寓所。

　　說起來，附近還有另一京劇名角郝壽臣的故居，那是在三裏河北麵草場十條與(yu) 奮章胡同之間的一座四合院。院不大，周遭十來間房子，但非常齊整。郝先生身後，家人秉其遺願，將房子捐給教委辦了一家幼兒(er) 園。2001年，我和崇文區政協文史委員會(hui) 同仁前去踏勘那一帶的文物遺存，站在已是幼兒(er) 園的郝先生故居院子中間，想著前輩名家的藝術和人品，不禁感慨良多。古人講究“道德文章”，郝先生當得起這幾個(ge) 字。

　　郝先生也是一代名優(you) ，開創了京劇中淨角“架子花”流派，著名京劇藝術家袁世海便是其衣缽傳(chuan) 人。郝壽臣獨創的表演特色，在塑造張飛、李逵、魯智深、牛皋和曹操等曆史人物的戲曲形象上，粗豪間蘊精細，剛猛中含俏皮，往往令人叫絕。1961年，郝壽臣與(yu) 梅蘭(lan) 芳同年仙逝。郝大師的風範後來更多地從(cong) 袁世海身上體(ti) 現出來。如今，袁先生也駕鶴西去，郝派藝術幾成絕響。

　　三裏河大街過去還有一個(ge) 名字：“東(dong) 柳樹井”，一直沿續到近年還有地圖這麽(me) 標著。以珠市口為(wei) 界，往西通往虎坊橋的這條街叫“西柳樹井”，往東(dong) 通往磁器口則叫“東(dong) 柳樹井”，兩(liang) 相對襯，一度還叫過“東(dong) 珠市口大街”和“西珠市口大街”，是前門以南第一條貫穿西東(dong) 的通衢，無論從(cong) 民生還是從(cong) 交通上來看，都顯得非常重要。

　　你如果從(cong) 珠市口向東(dong) 走過來，先要經過一個(ge) 叫作“過街樓”的地方，相傳(chuan) 老年間確有其樓，但很早就隻剩下地名了。然後是三裏河、橋灣、水道子、平樂(le) 園、磁器口、蒜市口、欖杆市、大石橋、火神廟，再往東(dong) 就快到廣渠門了。平樂(le) 園的地名從(cong) 明代就有了，當初是一處風景優(you) 美的私家花園。那地方路北有東(dong) 柳樹井文化館，是崇文區的三家電影院之一。

　　這家電影院放映了半個(ge) 世紀的電影，周圍幾代人的記憶裏都會(hui) 有它。在電視機沒有進入千家萬(wan) 戶之前，那裏是孩子們(men) 和情侶(lv) 們(men) 最愛去的地方，不知留下了多少美妙的好時光。我小的時候，許多電影都是在那裏看的，現在想起來，那些電影全是“打仗的”。那時的男孩子，都愛看那樣的電影，看見海報上寫(xie) 有“戰鬥片”字樣的影片才肯買(mai) 票。衝(chong) 鋒號、機關(guan) 槍，是最令孩子們(men) 激動的鏡頭。最過癮的時候是寒暑兩(liang) 假，學生票價(jia) 才五分，每看一部都激動好長時間，議論、模仿，比較著哪部“好”。所謂“好”，就是“打”的場麵多而且激烈。1965年的時候，紀念世界反法西斯勝利二十周年，北京各電影院放映了蘇聯和東(dong) 歐的許多二戰電影，真讓人大開眼界啊!那種陌生的異國格調和波瀾壯闊的大場麵，在我們(men) 這些孩子心裏留下前所未有的震撼。

　　東(dong) 柳樹井文化館，終於(yu) 在2001年修建兩(liang) 廣路的時候拆掉了。說起來，它隻有一次拒絕了我：那年上映《夜半歌聲》(黑白片，不是後來重拍的彩色片)，人家不讓未成年人進去，我沒看成那部據說特別考驗膽量的電影。一群孩子擠在一間小屋裏議論從(cong) 大人們(men) 那裏聽來的隻鱗片爪的驚悚情節，滿眼都是黑色的神秘和空曠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