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紀功碑傳統是怎樣形成的
發稿時間:2017-08-16 22:29:14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朱玉麒
“燕然勒功”是我國曆史上首次有戰功紀念刻石的記載。曆經近2000年,我們(men) 終於(yu) 找到了班固所撰《燕然山銘》的摩崖石刻,這表明“燕然勒功”起源的地方也找到了。
紀功碑這種方式,不隻限於(yu) 對戰役的紀念,也不僅(jin) 是中國人的創造,而是人類的創造。人們(men) 在完成一件事功之後,總是希望通過某種媒介傳(chuan) 達給後代,來彰顯自己完成的巨大功德。在伊朗(波斯)、埃及、印度等地,會(hui) 發現世界各個(ge) 文明古國都用不同的方式把自己的功德記錄在一個(ge) 比人類的個(ge) 體(ti) 生命更長久的物質上,從(cong) 而流傳(chuan) 後世。這個(ge) 物質或許是金屬品,或許是石刻。譬如移植在法國巴黎協和廣場上的方尖碑,就是3000多年前埃及記載其民族曆史的象形文字紀功碑。人類相信“金石永固”,金石上的銘刻表現了延續人類生命的強烈觀念;而通過研究金石,來看以往的人們(men) 怎樣把他們(men) 的文化信息、文明傳(chuan) 遞給我們(men) ,這就是金石學。所以,金石學不僅(jin) 是中國的一門傳(chuan) 統學問,也是世界各人類文明的傳(chuan) 統學問。
中國的古人比較偏好用文字的形式把這些記錄在石刻上,我們(men) 現在看到最早的紀功石刻是石鼓文,石鼓文之前肯定還有其他形式,至少目前我們(men) 知道的是:公元前八世紀左右的中國,就有這樣的石刻出現了。晚清時期的葉昌熾在《語石》中,根據功能,把紀功碑分成了幾種類型,如秦始皇東(dong) 巡刻石,也是記功,但它不是為(wei) 了紀念戰役的勝利。戰役勝利的紀念碑隻是紀功碑的一種,葉昌熾歸納為(wei) “邊庭諸將之紀功碑”,我把它簡稱為(wei) “邊塞紀功碑”,因為(wei) 大量的戰役是發生在邊疆地域上,發生在西域的戰爭(zheng) 紀功碑,我們(men) 也簡稱“西域紀功碑”。
關(guan) 於(yu) 邊塞紀功碑,我們(men) 現在可以找到的最早的源頭就是燕然刻石。現在蒙古高原上的杭愛山,史書(shu) 上稱燕然山。東(dong) 漢時期,漢與(yu) 匈奴之間有屢次戰役,其中永元元年(公元89年)有過一場決(jue) 定性的戰役,使匈奴離開了漠北高原,往西遠遁。作為(wei) 漢軍(jun) 統帥的車騎將軍(jun) 竇憲為(wei) 了紀念這場重要的戰爭(zheng) ,把記載勝利的文字刻在了杭愛山的山崖上,史稱《封燕然山銘》。它由當時跟隨竇憲參加戰役的班固所寫(xie) ,在《後漢書(shu) ·竇憲傳(chuan) 》中得以保存。這一摩崖今天終於(yu) 找到了,就在蒙古國的杭愛山。不過,此前因為(wei) 一直找不到這個(ge) 摩崖,時間長了之後,人們(men) 就覺得燕然刻石隻是一種戰爭(zheng) 神話,是虛構的。在中國曆史上,類似這種邊塞戰役還有很多,所以這最早的“燕然刻石”就在後來的邊塞吟詠中傳(chuan) 誦不絕。現在有電腦方便多了,搜一搜“燕然”這個(ge) 詞,就會(hui) 有一溜的唐詩出現,宋詞也是。如果比較一下,特別有意思:唐朝人是“佇(zhu) 見燕然上,抽毫頌武功”(李嶠《餞薛大夫護邊》),人還沒有到達邊關(guan) ,就可以推想到將來的戰爭(zheng) 必勝,一定可以提筆來寫(xie) 燕然勒銘的續篇;而宋朝呢,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範仲淹的“燕然未勒歸無計”(《漁家傲》),已經駐守在了西北邊關(guan) ,還覺得是“燕然未勒歸無計”,絲(si) 毫沒有凱旋的信念。唐詩宋詞,確實有它各自的時代氣息在裏麵。
從(cong) 清代以來,陸陸續續在離杭愛山不遠的新疆天山的東(dong) 部,發現了漢人與(yu) 匈奴戰爭(zheng) 之後留下來的石刻,有些距離燕然勒銘的時間隻有四年。用這些後來的石刻,是可以印證燕然勒銘的存在的。1981年,在巴裏坤哈薩克自治縣,當時自治區博物館館長李遇春在調研中發現了一塊1965年就被搜集來的石刻,字跡斑駁,但李遇春發現裏麵留下了一些關(guan) 鍵字,使得碑文的大概內(nei) 容已經明了。時間、地點、人物,都有:時間是永元五年——公元93年,即公元89年燕然勒銘以後的四年;有一個(ge) 叫任尚的人,在巴裏坤湖畔留下了這塊碑刻。巴裏坤與(yu) 杭愛山的直線距離不遠,在燕然山戰爭(zheng) 前後,大部分的匈奴人已經踞守在巴裏坤湖一隅——漢人習(xi) 慣把這個(ge) 湖稱作“海”,這塊永元五年碑和後麵說到的《裴岑碑》都表明——這裏是匈奴在東(dong) 漢後期的大本營。這個(ge) 碑刻記載的,肯定是任尚跟匈奴餘(yu) 部戰爭(zheng) 中一場新的勝利。更為(wei) 重要的一點是,任尚這個(ge) 人,在《後漢書(shu) 》的記載中,出現在永元三年以來曆次重要的漢匈事件中。雖然那塊石刻隻留下了十幾個(ge) 字,但是任尚的名字留下來了,年代留下來了,地點又在漢匈戰爭(zheng) 非常重要的戰場;而任尚呢,恰恰跟隨竇憲參加了燕然山戰爭(zheng) ,因戰功被任命持節衛護伊吾,天山東(dong) 部守土的職責就交給他了。因此,可以推想:任尚是在此地的某次勝利之後,學習(xi) 了他的前首長竇憲的方法,刻石記功。任尚在刻石記功形式的發揚光大上作出了貢獻,它不僅(jin) 印證了竇憲勒銘燕然的事實性,也將燕然刻石記功約定俗成為(wei) 邊塞戰役勝利的必然程序。這塊碑,後來稱作《任尚碑》。
比《任尚碑》年代稍晚,此地還發現了另外一方稱作《裴岑碑》的紀功碑。這塊碑銘刻的時間是永和二年,即公元137年,與(yu) 《任尚碑》相隔四十多年。《裴岑碑》在雍正年間就被發現了,《裴岑碑》的文字保留非常完整,講的是敦煌太守裴岑帶著3000人的部隊和匈奴呼衍王作戰,“斬馘部眾(zhong) ”,把所有匈奴軍(jun) 隊都消滅了,然後“立海祠以表萬(wan) 世”,就是讓世世代代人都能記住這場勝利。這個(ge) 事件在史書(shu) 中沒有記載,後來馬雍先生分析,可能是東(dong) 漢晚期很多史料因為(wei) 戰亂(luan) 而丟(diu) 失,加之曆史書(shu) 的編纂本身也有選擇史料的問題。《裴岑碑》在雍正年間被發現,在緊接著的乾隆以來樸學興(xing) 起、碑學興(xing) 盛的背景下,從(cong) 曆史和書(shu) 法考證的角度,都得到了很大的重視。由於(yu) 它是從(cong) 中國最西部的地方新出現的漢文資料,不僅(jin) 其由篆入隸的書(shu) 寫(xie) 軌跡可辨,且也證明了漢匈之間的戰爭(zheng) 細節,這塊碑不斷被捶拓、臨(lin) 摹。
再後來,又發現一塊紀功碑,碑文刻鑿的時間距《裴岑碑》僅(jin) 三年,即永和五年——公元140年。它的發現與(yu) 《裴岑碑》一樣,和清代在西域的戰役有關(guan) 。清軍(jun) 在征服準噶爾的過程中,常走一些偏僻的山路,這些路在2000年以前也是農(nong) 耕與(yu) 遊牧民族之間進行戰爭(zheng) 時走的路。清軍(jun) 在與(yu) 漢代重合的行軍(jun) 途中發現了一塊叫“煥彩溝石刻”的大石頭。碑文寫(xie) 的是“雲(yun) 中沙海侯獲”在永和五年六月十五日發生的一個(ge) 事件,無疑,它也跟與(yu) 匈奴的戰役有關(guan) 係。
所以,這五十年間發現的紀功碑可以證明:燕然刻石是作為(wei) 一種傳(chuan) 統被後世繼承下來的,每次戰爭(zheng) 取得成功,總要刻一段文字在石頭上來作紀念——戰爭(zheng) 紀功碑或者說邊塞紀功碑這個(ge) 類型就形成了。■
(作者:北京大學曆史學係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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