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民國大學教育版圖與(yu) 實況，可謂前浪與(yu) 後浪並湧，背景複雜，犬牙交錯，問題亦多，有得亦有失，難稱“盛景”。此時期的高校教育一直處於(yu) 向現代學術體(ti) 製轉型中，呈變動不拘的態勢。但畢竟千川百流，同入大海，眾(zhong) 高校一道構築了民國時期盛衰枯榮的教育氣象。

　　在近年來的所謂“民國熱”中，對民國大學的教育狀況的評價(jia) ，存在一個(ge) 傾(qing) 向：民國大學已漸被建構成一種“學術盛景”。如有人稱民國是中國大學發展的黃金時期，政府尊師重道、大學教師待遇優(you) 渥、學術成就極高，甚至以此來對比當今的大學教育。其實若拂去那層“一廂情願”的心理包裝與(yu) 人為(wei) 建構，民國大學教育的真實情形未必會(hui) 令人滿意。

　　“教授治校”為(wei) 何戛然而止

　　北京大學是北方高校中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也是北京政府統治時期唯一隸屬於(yu) 教育部的大學，堪稱民國新式教育理念的“實驗田”。自1917年始，蔡元培執掌北大，力推“教授治校”模式，時任文科教授的沈尹默也向他提議：“與(yu) 其集大權於(yu) 一身，不如把大權交給教授，教授治校，這樣，將來即使您走了，學校也不會(hui) 亂(luan) 。”蔡元培先後主持製定了《北京大學各科教授會(hui) 組織法》《國立北京大學內(nei) 部組織試行章程》等一係列具體(ti) 規定，建章立製，完善製度。不惟如此，蔡在北大還努力營造一種民主平等的氣氛, 使師生之間、教職員之間無隔膜,沒等級差別。蔡曾在出國話別會(hui) 上說：“現在校中組織很周密, 職員辦事很能和衷, 職員與(yu) 學生間也都有開誠布公。”這種“集思廣益、開誠布公”的民主氛圍, 既是拜“教授治校”模式所賜，又利於(yu) 該模式推行。正因蔡氏的實踐頗見成效，引起各大學紛紛效仿。清華設立校級教授委員會(hui) ，東(dong) 南大學確立教授會(hui) 製度，複旦大學成立由教授主導的“行政院”，名稱不同，實質皆較為(wei) 接近。教授治校，自然形成一股抵禦行政權力幹預的力量。

　　不過為(wei) 何這看似良好的模式數年後卻戛然而止?其中關(guan) 鍵原因便是該模式與(yu) 中國實情多有扞格不入之處，終陷入困局。真正實現教授治校，需要政府、校長、教授、學生等群體(ti) 協力合作，其中政府與(yu) 校長的態度尤為(wei) 重要。當獲得政府認可的校長與(yu) 教授們(men) 步調一致時，教授治校便可以起碼在表麵上實行起來，否則將陷入困局(由此也可以看出民國大學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人治”的色彩)。1930年底，被視為(wei) 蔡元培得意門生的蔣夢麟卸任教育部長，再次掌舵北大，公開提出“校長治校、教授治學、職員治事、學生求學”的辦學方針，“教授治校”的潮流就此退卻。其實，他國再好的教育理念，都麵臨(lin) 一個(ge) 與(yu) 本國實情相接榫的問題。

　　大學教師待遇一直優(you) 渥嗎?

　　極其出人意料且令人十分尷尬的是，作為(wei) 部屬重點大學，北大居然常常鬧錢荒，根子就在教育部。彼時教育部可謂典型的弱勢部門，經費短缺是家常便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北大自然跟著受窮。上世紀20年代，很多北大教授、學生赴政府抗議示威，並非次次都秉持什麽(me) “崇高的主義(yi) ”，而是為(wei) 了實實在在的吃飯問題。更加窘迫的是，因為(wei) 囊中羞澀，教育部不時拖欠北大的電費與(yu) 水費，導致學校隨時麵臨(lin) 斷電之虞，且遊泳池常年沒有水。到了1926年，連教授們(men) 的工資發放，北大都已不能保證。比如青年教師顧頡剛此時之窘境，真稱得上是山窮水盡。這一年其“在兩(liang) 個(ge) 多月之中隻領到一個(ge) 月的一成五厘，而且不知道再領幾成時要在哪一月。友朋相見，大家隻有皺眉嗟歎，或者竟要淚隨聲下!”迫於(yu) 無奈，顧氏隻好南下廈門，改換門庭謀生。蔣夢麟在《西潮》裏也說：教授“通常兩(liang) 三個(ge) 月才拿到半個(ge) 月的薪水。他們(men) 如果示威，通常就可以從(cong) 教育部擠出半個(ge) 月到一個(ge) 月的薪水”。

　　有財政不景氣的部，當然也有殷實有餘(yu) 的部。比如當時外交部、交通部便油水頗大。清華大學隸屬外交部，不僅(jin) 學校經費充裕，可以堪稱“任性”地挖其他名校牆腳，延攬人才，而且教師、學生出國深造機會(hui) 也是多多，故很受時人青睞。民國上海灘有句時髦語，叫做“金飯碗、銀飯碗、鐵飯碗”。“金飯碗”指銀行，“銀飯碗”指海關(guan) ，“鐵飯碗”則指交通部。該部負責興(xing) 修鐵路，自然財大氣粗，其下屬的交通大學亦惹人豔羨。首先，交大特別強調英文教育，課本一水兒(er) 的外文理工科教材;其次，校長唐文治胸懷“中學為(wei) 體(ti) ，西學為(wei) 用”的宗旨，注重保存發揚傳(chuan) 統文化。中西學問皆不偏廢，且不愁銀子問題，交大自然成為(wei) 許多江浙師生的首選。

　　名校背後的教會(hui) 與(yu) 官紳勢力

　　燕京大學與(yu) 輔仁大學是北方教會(hui) 大學之重鎮，南方教會(hui) 大學則主要分布於(yu) 沿海及長江流域，這實與(yu) 基督教會(hui) 早期的傳(chuan) 教策略有關(guan) 。無論燕大、輔仁，還是南方的聖約翰大學，其辦學對象多為(wei) 租界裏或者富裕的資產(chan) 階層、工商家族，於(yu) 教授知識之餘(yu) ，同時布道傳(chuan) 教。擁有西方背景的教會(hui) 大學，其校規較之國內(nei) 一般大學，要更為(wei) 嚴(yan) 格。錢穆在燕京大學任教時，曾欲更改學生考試分數，被校方拒絕。主事者講明學校無此前例，並說：“此乃私情。君今不知學校規定，所批分數乃更見公正無私。”錢頗為(wei) 不滿道：“餘(yu) 一人批分數即餘(yu) 一人之私，學校烏(wu) 得憑餘(yu) 一人之私以為(wei) 公!?”雖然錢穆終得以索回考卷，另批送校，但經過此事，他方體(ti) 悟到燕大近乎嚴(yan) 苛的遊戲規則：“始覺學校是一主，餘(yu) 僅(jin) 屬一客，喧賓奪主終不宜。然餘(yu) 在此僅(jin) 為(wei) 一賓客，而主人不以賓客待餘(yu) ，餘(yu) 將何以自待。於(yu) 是知職業(ye) 與(yu) 私生活大不同，餘(yu) 當於(yu) 職業(ye) 外自求生活。此想法為(wei) 餘(yu) 入大學任教後始有”。

　　私立大學多由官紳創辦，其中南方最著名是創辦於(yu) 清末的中國公學與(yu) 複旦公學(可視為(wei) 大學之前身或雛形)。中國公學是留日學生在1904年時，因抗議日本政府對待中國學生的不公政策，憤然返回上海而組織建立，其最著名的人物非胡適莫屬。複旦公學則在1905年從(cong) 震旦公學分離而出，經費靠江蘇巡撫衙門劃撥。辛亥革命成功後，經費反而斷絕，複旦因之停頓關(guan) 門。後來複旦得以複校，與(yu) 兩(liang) 個(ge) 人密切相關(guan) 。一是校長李登輝(近代教育家，非台灣地區前領導人)，他的一大功勞便是四處籌得資金，比如說服了南洋煙草公司、中南銀行等入股。另一位則是青幫大哥杜月笙，每當複旦遭遇危機，他皆能從(cong) 人脈、財力等方麵施以援手，因此成為(wei) 校董會(hui) 董事之一。與(yu) 複旦類似，北方的私立大學亦步履維艱。南開大學雖貴為(wei) 名校，但囿於(yu) 私人背景，經費時常捉襟見肘。據南開經濟研究所首任所長何廉回憶，起初依靠“捐款收入、基金捐贈和私人資助維持住局麵”，“這裏薪金水準很低，卻起碼可以按時如數照發”。然而隨著每位教師學術研究的推進，經費需求愈發強烈，而南開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加以支持，於(yu) 是不少知名教授紛紛轉投他校。何廉認為(wei) 這實是無奈之舉(ju) ，“他們(men) 曾忠誠地為(wei) 南開工作過，薪水剛夠維持溫飽，很難有積蓄，而他們(men) 地家庭規模越來越大，開支日益增加，他們(men) 趁機到其他有關(guan) 機構就任報酬更豐(feng) 厚地職務也是理所當然的”。可見無政府作為(wei) 穩固的財政支撐，是眾(zhong) 多私立大學發展過程中所遭遇的最大瓶頸。

　　稱之“盛景”是以偏概全

　　民國大學教育版圖與(yu) 實況，可謂前浪與(yu) 後浪並湧，背景複雜，犬牙交錯，問題亦多，有得亦有失，難稱“盛景”。民國的大學教師，既有薪金優(you) 厚者，也有屢遭欠薪、難以糊口者;民國的諸所大學，既有提倡學術自由、精神獨立者，也有與(yu) 政治、宗教、社會(hui) 勢力聯係緊密，甚至依靠後者才能勉強生存者;民國大學的成就，多集中在曆史、哲學、文學等中國已有上千年積累的人文學科，而在物理、化學、生物、機械等新興(xing) 理工學科方麵，則乏善可陳。我們(men) 應當看到，民國時期中國的識字率大約在10%至20%，這些識字者中，能上大學的可謂鳳毛麟角，其家庭出身可想而知，稱之為(wei) “貴族的教育”亦不為(wei) 過。民國大學教育的確取得了一些令人矚目的成就，但那僅(jin) 是局部現象，遠遠沒有惠及最廣大的基層民眾(zhong) ，更難以滿足現代社會(hui) 發展的需要。研究曆史，應當以真實、客觀、全麵為(wei) 基本原則，倘若以偏概全，甚至借題發揮，實在不是求知求實的態度。

　　整體(ti) 而言，此時期的高校教育一直處於(yu) 向現代學術體(ti) 製轉型中，呈變動不拘的態勢。但畢竟千川百流，同入大海，眾(zhong) 高校一道構築了民國時期盛衰枯榮的教育氣象。■

　　(作者為(wei) 中央黨(dang) 校文史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