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我國北宋時期極為(wei) 重要的政治家、經學家、思想家和文學家，但王安石的著述，除詩文集外大多散佚，一直沒有一種學界公認可放心使用的善本。

　　這一缺憾，由近日出版的《王安石全集》作了彌補。全集收錄現存王安石全部著述，按經史子集分類，展現了數十年來的輯佚成果，複原了一個(ge) 迄今為(wei) 止最完整的“王安石”。

　　記者專(zhuan) 訪全集主編、中國宋代文學研究會(hui) 名譽會(hui) 長王水照教授，耄耋之年的他，對全集在宋史研究，乃至中國文化史研究方麵所能發揮的作用，有著深切的期待。

　　全集之全

　　讀書(shu) 周刊：宋在中國曆史上是一個(ge) 具有轉型意義(yi) 的朝代，在社會(hui) 、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麵都呈現出不同此前的特征，處於(yu) 這樣的社會(hui) 環境中，宋代的知識精英群體(ti) 有哪些共同特征?

　　王水照：他們(men) 大都是集官僚、學者、文士三者於(yu) 一身的複合型人才，這與(yu) 宋朝偏重文治的政治取向息息相關(guan) 。宋太祖時還致力於(yu) 征伐、平定各個(ge) 地方政權，至第四代仁宗時，崇儒尊道，對傳(chuan) 統文化的吸收、整合，已經呈現出恢宏的氣象。

　　宋代的知識分子中，最為(wei) 大家熟知的是古文六家，歐陽修生於(yu) 1007年，蘇轍死於(yu) 1112年，前後貫串一個(ge) 世紀。可以說，11世紀的北宋，是精英人才井噴的時期。

　　讀書(shu) 周刊：這是曆史的偶然，還是有邏輯可循的?

　　王水照：至宋代，科舉(ju) 製度這個(ge) 培養(yang) 和挑選人才的機製已經很成熟了。北宋舉(ju) 士69次，其中以嘉祐二年(1057)最為(wei) “得士”，錄取進士388名，其中以文學見優(you) 者有蘇軾、蘇轍、曾鞏，宋古文六家，一舉(ju) 占了一半;還有號稱“關(guan) 中三傑”的程顥、張載、朱光庭;政壇人物則有呂惠卿、曾布、王韶、呂大鈞等。他們(men) 雖各有所長，但都是文學、思想、政治領域的跨界人才。

　　讀書(shu) 周刊：博學而多才，為(wei) 這樣的人編纂全集，難度也就更高了吧?

　　王水照：為(wei) 精英人物編纂全集，不能隻局限於(yu) 傳(chuan) 統目錄學中的集部，而應囊括經、史、子、集四部，才能貼切反映他們(men) 全麵的精神遺產(chan) 和文化創造。不過，對編纂《王安石全集》來說，真正的困難還不在於(yu) 此。

　　讀書(shu) 周刊：難在哪兒(er) ?

　　王水照：王安石生前身後，都遭遇了不公，對王安石的評價(jia) ，曆史上也總是反反複複的，使得他的著作散佚嚴(yan) 重。人們(men) 一般找得到的，無非就是　《周禮新義(yi) 》《臨(lin) 川集》《唐百家詩選》這三種，遠不能反映王安石著述的全貌。

　　讀書(shu) 周刊：這正是《王安石全集》的價(jia) 值所在——從(cong) 曆史深處“打撈”出了一個(ge) 全麵、真實的王安石。

　　王水照：全集共收入王氏著作13種，是迄今為(wei) 止我們(men) 所能收到的全部，將來怎樣，就不好說了，就目前來說，全集是全的。

　　讀書(shu) 周刊：“全”是怎麽(me) 做到的?

　　王水照：我們(men) 在輯佚方麵用功尤深，就是對以引用的形式保存在其他存世文獻中的已經失傳(chuan) 的文獻材料加以搜集整理，使已經佚失的書(shu) 籍文獻，得以恢複或部分恢複。以前人們(men) 對　《易解》《禮記發明》《老子注》《楞嚴(yan) 經解》這些文獻，關(guan) 注得少，而我們(men) 則從(cong) 中挖出了不少寶貝。

　　此外，我們(men) 還對一直有成本流傳(chuan) 的詩文集部分和《唐百家詩選》，進行了詳校、廣輯與(yu) 匯注，力求準確。

　　變法之過

　　讀書(shu) 周刊：您剛才也說，王安石生前死後，爭(zheng) 論一直沒斷過，毀譽參半，爭(zheng) 論焦點就是變法。您是怎麽(me) 看待王安石變法的?

　　王水照：王安石變法，是應時而變。宋朝開國君主們(men) 設計的種種“祖宗家法”，為(wei) 的是維護和鞏固趙宋政權，防止篡權政變，所以要建立起高度的中央集權製度。這對鞏固國家統一、穩定社會(hui) 秩序、發展經濟和抵禦外來侵擾，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時間長了，消極麵就顯現出來了。

　　比如在軍(jun) 權方麵，為(wei) 了防範武將跋扈擅權，朝廷把軍(jun) 隊交由文臣統率，又立“更戍法”，士兵經常輪換駐防，終年往來在路上，致使“兵不識將，將不識兵”，造成訓練不良，戰鬥力薄弱。而且兵種複雜，禁兵、廂兵、鄉(xiang) 兵、藩兵重疊設置，造成嚴(yan) 重的“冗兵”。

　　再如政權方麵，厲行權力製衡，鼓勵“異論相攪”，官僚機構日益龐大，臃腫又無能且腐敗，造成嚴(yan) 重的“冗官”。

　　還有財政方麵，到宋仁宗時，不僅(jin) 國庫空虛，每年還要向遼、西夏輸納大量的“歲幣”，這又是“冗費”之弊了。

　　國家積貧積弱，不變法不行。

　　讀書(shu) 周刊：王安石新法的核心要素是什麽(me) ?

　　王水照：新法設計以理財和整軍(jun) 為(wei) 兩(liang) 大目標：屬於(yu) 理財的有青苗法、免役法、均輸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農(nong) 田水利法等;屬於(yu) 整軍(jun) 的有減兵並營、將兵法、保馬法、保甲法等。

　　理財是重點。王安石認為(wei)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調動勞動者的創造力，開源和節流並舉(ju) 。但司馬光卻認為(wei) ，“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把天下財富看作不變的常數，否認創新帶來的新增量。

　　讀書(shu) 周刊：今天的我們(men) 都知道，司馬光的觀念僵化不足取，但王安石的“良法美意”為(wei) 什麽(me) 最後沒能實現?

　　王水照：因為(wei) 他麵臨(lin) 著三大困境，而他一個(ge) 都沒解決(jue) 好。

　　一是麵對以司馬光為(wei) 首的反對派，王安石沒有及時調整自己的策略，沒做化解矛盾的努力。其實當時的矛盾是有可能得以化解的。司馬光和他，純屬政見不同的君子之爭(zheng) ，在忠君體(ti) 國、不謀私利方麵，他們(men) 是一致的。司馬光曾給王安石連發三通信函，細說新法推行過程中的流弊，娓娓剖析，長達3000多字，可王安石的回複呢，《答司馬諫議書(shu) 》寥寥300字，而且話鋒犀利，一點都不給比自己年長的老友麵子。不能實現溝通、合作，導致王安石變法中無人可用、無機構可倚。

　　變法需要執行機構、執行人員，但王安石都缺，於(yu) 是他倉(cang) 促建置，魯莽啟用未加訓練的新人，導致很多執法的官吏，其實是貪腐分子。

　　第三個(ge) 困境是急於(yu) 求成造成的。改革既不能敷衍推諉，也不能急躁冒進，這是一種政治藝術，但王安石一方麵急於(yu) 求成，另一方麵也怕宋神宗隨時會(hui) 收回給他的權力，所以每隔兩(liang) 個(ge) 月就推一個(ge) 新法，這樣的頻率，大大超出了社會(hui) 的承受能力，以致產(chan) 生種種亂(luan) 象。

　　讀書(shu) 周刊：是否留下了一些積極影響?

　　王水照：王安石變法長達16年，其中王氏親(qin) 自主持的近7年，其他時間由神宗獨自主持。大致說來，國家財政有所增加，社會(hui) 生產(chan) 力有所提高，西北邊防形勢有所起色，積貧積弱的局勢有所扭轉。

　　至於(yu) 章惇、蔡京等人在崇寧至靖康長達20多年裏推行的“新法”，其實隻是冒了新法的名，實則已與(yu) 王安石無關(guan) 了。

　　學術之博

　　讀書(shu) 周刊：新法沒有成就王安石，反倒是他的文學名篇，至今傳(chuan) 誦。

　　王水照：王安石兼擅散文、詩、詞，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重要一席。

　　尤其是散文，他留下了一大批名篇佳作，這些作品所呈現的廣闊的社會(hui) 現實，所表現的高超的寫(xie) 作技巧，都有力地說明了，王安石確實是一位散文大師。

　　早在慶曆年間，歐陽修看了王安石的散文後，就托曾鞏傳(chuan) 話給他：“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說明王安石早年是學韓愈的。宋代散文家大都是平易婉轉的風格，王安石卻取徑韓愈奇崛雄健一路。但雖然始於(yu) 學韓，王安石最終是獨樹一幟的。

　　讀書(shu) 周刊：與(yu) 散文相比，王安石在詩詞方麵的造詣是不是弱些?

　　王水照：不是他弱，而是我們(men) 之前了解太少。

　　其實，王安石現存詩歌有1600多首之多，嚴(yan) 羽《滄浪詩話·詩體(ti) 》中，列舉(ju) 北宋詩體(ti) 五種，其中就有“王荊公體(ti) ”，與(yu) “東(dong) 坡體(ti) ”“山穀體(ti) ”“後山體(ti) ”“邵康節體(ti) ”並稱，說明王安石對宋詩的發展和演變是產(chan) 生過影響的。

　　王安石存詞29首，數量雖少，但在倚紅偎翠、淺斟低唱之風彌漫的詞壇，首開豪放一路，也是難能可貴的。

　　其實，王安石最被忽視的是他在經學方麵的成就。鄧廣銘先生在《王安石在北宋儒家學派中的地位》一文中，明確指出，“從(cong) 其對儒家學說的貢獻及其對北宋後期的影響來說，王安石應為(wei) 北宋儒家學者中高居首位的人物”。但在具有很大學術話語權的《宋元學案》中，“荊公新學”卻被列於(yu) 全書(shu) 之末，又以“荊公新學略”題名，不得與(yu) 其他諸子之“學案”同列，隱含著視之為(wei) 異端邪說的意思。實際上，早在慶曆二年至四年，王安石就撰成了《淮南雜說》十卷，當時就有“《淮南雜說》行於(yu) 時，天下推尊之，以比孟子”的說法，王安石應屬於(yu) 開創宋學方向的先驅人物之一。

　　及至宋神宗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王安石奉旨設立經義(yi) 局，主持三經新義(yi) 的修撰;熙寧八年書(shu) 成奏上，頒行全國，作為(wei) 衡文取士的標準，一躍而為(wei) 官方哲學;晚年退居金陵，王安石仍孜孜於(yu) 《字說》的著述，至老不輟。

　　在北宋中後期的60多年間，王氏新學高踞社會(hui) 政治意識形態頂層，即使南宋以後，程朱理學盛行，也無法擺脫王氏新學無所不在的持續的影響力。但由於(yu) “新法”遭遇不公，“新學”也就一同被湮沒於(yu) 茫茫曆史中了。

　　延伸閱讀

　　不同人眼中的王安石

　　一千個(ge) 人眼中有一千個(ge) 哈姆雷特，同樣，不同的人眼中，也有不同的王安石。

　　本版精選的三本王安石傳(chuan) 記，在眾(zhong) 多王安石傳(chuan) 記中，質量上乘，卻又視角有別。三位作者，分處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寫(xie) 作意圖，他們(men) 對同一傳(chuan) 主的打量，各有側(ce) 重，三本結合著讀，或許可以讀出更多。

　　斥汙言，為(wei) 佐證自己

　　梁啟超為(wei) 人物作傳(chuan) ，很大程度上是為(wei) 自己的政治理想服務：1901年至1904年間所撰中外人物傳(chuan) 記，是為(wei) 佐證自己的“新民”思想而作;1908年所撰《王荊公》，則是為(wei) 佐證自己“立憲”理想而作，即這本已成經典的《王安石傳(chuan) 》。

　　本書(shu) “以發揮荊公政數為(wei) 第一義(yi) ”，詳細論述荊公“所創諸新法之內(nei) 容及其得失”，同時，“往往以今世歐美政治比較之”，“使讀者於(yu) 新舊知識鹹得融會(hui) ”，並針對“反對黨(dang) ”的汙蔑之言，作了詳細的辨析。

　　梁啟超的散文議論縱橫、氣勢非凡，常用大量排比句式，行文一瀉千裏，大氣磅礴。本書(shu) 雖是文言創作，但讀來無艱澀之感。

　　為(wei) 求真，四寫(xie) 王安石

　　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曆史學家鄧廣銘四次為(wei) 王安石寫(xie) 傳(chuan) ，本書(shu) 為(wei) 最後一個(ge) 版本。麵對史料，作者去偽(wei) 存真、去粗取精，力求全麵客觀地把握王安石的人格和業(ye) 績、氣度和膽識，改變千年來鑄成的傳(chuan) 統成見，恢複王安石的本來麵目。

　　本書(shu) 曾入選首屆向全國推薦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普及圖書(shu) 名單。

　　做年表，精確到天

　　在18卷《易中天中華史》的寫(xie) 作中，易中天坦言：“王安石變法非常難寫(xie) 。”

　　最大的難點是立論和觀點。關(guan) 於(yu) 王安石變法，史學界的研究，從(cong) 宋代開始就有一個(ge) “選邊站”的問題：一部分人讚成，一部分反對。而這種“選邊站”的研究方式，導致雙方在研究時都采用了傾(qing) 向於(yu) 自己觀點的論據，得出的結論並不一定可靠。易中天的原則是選擇一個(ge) 客觀中立的視角，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

　　寫(xie) 作的另一個(ge) 難點是史料龐雜，王安石變法牽涉到的人特別多，黨(dang) 爭(zheng) 又此起彼伏，很多事情像一團亂(luan) 麻。理清亂(luan) 麻，易中天的方法是做年表，而且精確到天，很多微妙之處，會(hui) 在年表上顯現出來。

　　本書(shu) 是否達到了易中天的預想?有待讀者自己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