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錢穎一：教育不能忽視“人”

　　十年來，錢穎一作為(wei) 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幾乎放棄專(zhuan) 業(ye) 上的研究，而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學管理和教育改革中。他是行動派，更是思想派，十年累積下的教育思考已成為(wei) 《大學的改革》上下兩(liang) 卷厚厚的著作。麵對今天中國教育爬坡過坎的關(guan) 鍵時期，這位致力於(yu) 教育改革的經濟學家對中國教育有著怎樣的體(ti) 認?在他眼中，中國教育最大的問題是什麽(me) ?又該如何應對?本期，記者獨家對話錢穎一。

　　急功近利的大環境下，學生和育人更容易被忽視

　　記者：在你看來，目前中國教育最大的問題是什麽(me) ?

　　錢穎一：我一向主張“大學為(wei) 學生”，但這樣一個(ge) 主題並非顯而易見，也遠非共識。事實上，學生、教師、社會(hui) 、國家都是大學的“利益相關(guan) 者”;教書(shu) 育人、研究探索、服務社會(hui) 、服務國家組成大學的使命。在實際工作中，在兼顧四個(ge) 方麵的同時，在不同時期，總會(hui) 有不同的優(you) 先和側(ce) 重。當前，中國教育界最大的現實問題是，在急功近利的大環境下，教師和研究、服務國家和社會(hui) 更容易獲得優(you) 先考慮，而學生和育人更容易被忽視。

　　什麽(me) 容易被度量，什麽(me) 就容易被完成。科研、項目容易被度量，育人、教學天然不容易被度量，難度量就難產(chan) 生激勵，於(yu) 是也就難完成。回溯根本，大學的使命到底是什麽(me) ?難道隻與(yu) 研究相關(guan) ，與(yu) 教育無關(guan) ?是否隻與(yu) 在《科學》《自然》雜誌上發論文有關(guan) ，與(yu) 諾貝爾獎得主有關(guan) ，就沒有別的了?我聽過清華一位教授的一句話，簡單，卻有道理。他說，大學研究做得不好，肯定不能算一流;但如果教學搞不好，那連大學都不能算了。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經濟學視角對我們(men) 思考教育問題很有啟發。在我看來，教育產(chan) 出有兩(liang) 個(ge) 維度——“人”與(yu) “才”。關(guan) 於(yu) “才”，談得很多，比如拔尖創新人才、人才引進等，但教育隻是為(wei) 了育“才”嗎?不是。“人”的維度更重要，“人”不僅(jin) 是經濟發展的投入品，更是經濟發展的目的。中國文化、教育的傳(chuan) 統，從(cong) 來都是重視“人”的，但在近代為(wei) 了追趕發達國家，教育轉向了科學、技術和專(zhuan) 業(ye) 知識的傳(chuan) 授，經濟增長似乎成了唯一的價(jia) 值和目標，相應地產(chan) 生了當前中國教育的最大問題——“人”的價(jia) 值就被嚴(yan) 重忽視了。

　　記者：具體(ti) 到辦學過程中，產(chan) 生教育忽視“人”的原因有哪些?

　　錢穎一：這既有高等教育的原因，也有高校之外的社會(hui) 原因，但很重要的一點在於(yu) 對於(yu) 本科教育的忽視。就全國來說，本科生遠遠多於(yu) 研究生。就重點大學來說，本科生的生源質量在整體(ti) 上高於(yu) 研究生。但我這些年來發現，在重點研究型大學中，對研究重視，對本科教育不夠重視，表現在對本科生教育投入不夠，學校花的精力不夠，對教師激勵不夠。

　　第一，是理念上的偏向。現在一提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好像就是指研究成果、發表論文，導致這些指標成為(wei) 教育領域中的GDP。對研究重視是應該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對這些評價(jia) 的重視導致了對本科教育的輕視。以廣為(wei) 流傳(chuan) 的幾大大學排行榜為(wei) 例，幾乎沒有反映本科教育水平的指標，但卻成為(wei) “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一個(ge) 風向標，不僅(jin) 影響中國，而且影響世界。

　　第二，是時間上的配置。從(cong) 主觀層麵來講，國內(nei) 大學教師太忙，國外教授也忙，但沒有這麽(me) 多論壇、會(hui) 議、兼職。我在斯坦福大學、伯克利加州大學教書(shu) 時就有很深體(ti) 會(hui) ：哪怕你是諾貝爾獎得主，教不好書(shu) ，就不會(hui) 被認為(wei) 是好教師。再大牌的教授，每學期必須上課，每周必須安排office hour(教授與(yu) 學生麵談時間)，幫學生解答學業(ye) 中的問題。但在國內(nei) ，隻要你想，越有名的教授社會(hui) 事務就越多，在沒有保證給學生時間分配的製度下，學生很難見到教師。從(cong) 客觀層麵來講，國內(nei) 高校生師比也太高，不少大學的碩導、博導每人要同時帶幾十個(ge) 學生，平均到每個(ge) 人身上的時間可想而知。

　　第三，是激勵上的匱乏。現在國內(nei) 大學對教師在教學上可以說是沒激勵、甚至反激勵。教師的評價(jia) 體(ti) 係是個(ge) 價(jia) 格係統，往往是鼓勵論文發表，所以教師就一篇篇地數論文篇數。人做事都是在資源限製的條件下做選擇，當精力、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必然會(hui) 選擇最有激勵性的選項。

　　我們(men) 培養(yang) 出的學生千篇一律，突出的少

　　記者：教育忽視“人”，會(hui) 帶來哪些影響?

　　錢穎一：大眾(zhong) 對中國教育的意見不少。平心而論，中國教育有其優(you) 勢特點，這主要體(ti) 現在學生的基礎知識比較紮實、學生水平比較整齊，即“均值”較高。這種特點對於(yu) 到目前為(wei) 止的中國經濟發展是有貢獻的，因為(wei) 在這個(ge) 階段，經濟發展主要靠追趕。紮實的基礎知識加上整齊的水平，有利於(yu) “模仿與(yu) 改進”的發展模式。這對於(yu) 一個(ge) 發展中的經濟體(ti) 來說，並不壞，甚至是必要的。

　　但中國教育的問題也非常突出：學生以考試為(wei) 導向，死記硬背，隻關(guan) 心標準答案，追求高分數，對知識沒有好奇心，對真理沒有追求欲望，由此導致創造性、創新性不足，就毫不奇怪了。這種教育方式也使得我們(men) 培養(yang) 出的學生千篇一律，突出的少，有特點的更少。這對於(yu) 致力於(yu) 培養(yang) 創新型人才、建設創新型國家來說，問題可就大了。

　　記者：你曾長期在美執教。在這點上，美國大學對我們(men) 有什麽(me) 啟發?

　　錢穎一：我們(men) 對美國大學的看法有一個(ge) 誤區，就是隻認可它的研究水平。其實，美國大學的本科教育也很突出。有人說美國大學的本科生培養(yang) 不行，那是衡量標準不一樣。我們(men) 的衡量標準通常是看基礎知識是不是紮實，微積分是不是學得好。這方麵我們(men) 肯定比他們(men) 強。但是，如果看它對一個(ge) 人的整體(ti) 培養(yang) ，包括知識、能力、價(jia) 值等各個(ge) 方麵，美國的本科教育無疑就有優(you) 勢了。

　　我的博士論文導師、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馬斯金曾同我說過，美國大學本科的通識教育的優(you) 勢還沒有被世界其他地方所認識，但這是一個(ge) 非常重要的經驗。為(wei) 什麽(me) 呢?通識教育不同於(yu) 專(zhuan) 業(ye) 教育，它不是向學生傳(chuan) 授專(zhuan) 業(ye) 知識，而是培養(yang) 學生的眼界和視野、學習(xi) 能力、批判性思維能力和創造能力，同時，也塑造學生的價(jia) 值觀。

　　我們(men) 過去總認為(wei) 大學就是知識傳(chuan) 授、知識獲取的地方，在這種理念下，基礎課、專(zhuan) 業(ye) 基礎課、專(zhuan) 業(ye) 課是符合邏輯的學習(xi) 方式。但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愛因斯坦在獲得諾貝爾獎不久後曾到美國訪問，有記者問他：“聲速是多少?”愛因斯坦是最有資格回答這個(ge) 問題的人，但他拒絕了。他說：“我不需要記住它，因為(wei) 書(shu) 裏都有答案。”然後他說：“大學本科教育的價(jia) 值，不在於(yu) 記住許多事實，而是訓練大腦會(hui) 思考。”從(cong) 這點說，通識教育就是訓練大腦如何思考，而思考是創新的起點。

　　通識教育與(yu) 個(ge) 性發展相結合

　　記者：大學怎麽(me) 做，才能真正做到從(cong) “人”的維度出發，做到“為(wei) 學生”?

　　錢穎一：教育如何體(ti) 現“育人”?這其中固然涉及評價(jia) 導向、教師激勵等問題，我僅(jin) 從(cong) 教育路徑的角度來談，那就是“通識教育與(yu) 個(ge) 性發展相結合”。

　　我在美國的大學待了二十多年。我知道，在本科階段的專(zhuan) 業(ye) 知識上，我們(men) 很容易就可以趕上。比如美國的經濟學本科專(zhuan) 業(ye) 課程，基本上就七八門課，最多不超過十門課，全部學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難就難在通識教育，這在全世界都是一個(ge) 難題，在目前的中國尤其如此。

　　第一，我們(men) 的中小學教育在高考選拔製度下，應試教育發展到了嚴(yan) 重的程度，形成了文科靠死記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題的學習(xi) 方式，導致學生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想象力和好奇心不足，進入大學的多是這樣的學生。

　　第二，目前中國大學教育中的專(zhuan) 業(ye) 教育不僅(jin) 強勢，而且專(zhuan) 業(ye) 設置過專(zhuan) 過窄，這會(hui) 使人的思維方式變得更加狹隘。

　　過去幾年，清華經管學院的本科培養(yang) 方案發生了重大變化。不管是什麽(me) 專(zhuan) 業(ye) ，本科一二年級學生都要學習(xi) 通識教育課程，學分占到總學分近一半。但僅(jin) 有通識教育是不夠的，還要有“個(ge) 性發展”。我們(men) 的做法之一是把必修學分減下來，給學生更大的自由度。

　　記者：這樣設計，學生會(hui) 不會(hui) 上許多的課，反而沒有思考的時間?

　　錢穎一：的確，國內(nei) 大學裏要上的課實在太多了，學生的課程表安排得滿滿登登，以致每天都在趕課、做作業(ye) 。其實，這是一個(ge) 供給側(ce) 的問題，因為(wei) 縮減課程的數量，就必須提高課程的質量，那對教師的要求就會(hui) 很高，而目前國內(nei) 大學的整體(ti) 教師水平還達不到。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講，量可以做質的替代品。這種情形要改變，教師的水平就必須提高。

　　記者：當了十年院長，你有哪些通識教育與(yu) 個(ge) 性發展相結合上的經驗可以跟我們(men) 分享?

　　錢穎一：把通識教育和個(ge) 性發展的課開好，上好，這一點很不容易，在供給和需求兩(liang) 方麵都很艱難。在供給方麵，好老師不容易請到。比如《中文寫(xie) 作》課，很難找到老師教，因為(wei) 中文係老師要做研究，沒興(xing) 趣。再比如，《批判性思維與(yu) 道德推理》，很難教，因為(wei) 我們(men) 的知識結構和傳(chuan) 統的教學方法，都不適合這類以討論和爭(zheng) 辯為(wei) 主的教學。在需求方麵，如何激發學生對通識課程的興(xing) 趣和動力，也是問題。在一個(ge) 浮躁的大環境中，學生更希望學那些對找工作有直接幫助的課程，所以某些專(zhuan) 業(ye) 課程更有吸引力。但是這些年來我們(men) 還是堅持下來了，目前從(cong) 畢業(ye) 生那裏得來的反饋還很不錯。我相信我們(men) 的道路會(hui) 越走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