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增長動力來自企業(ye) 家精神。企業(ye) 家怎麽(me) 推動經濟增長?第一，通過發現市場的不均衡來套利，使得資源得到更有效配置。第二，通過創新打破原來均衡，推動生產(chan) 可行性邊際的外溢。這兩(liang) 個(ge) 方麵都非常重要，都需要有一定的製度條件。最基本的製度條件，我認為(wei) 就是自由、私有產(chan) 權和法治。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創新對製度的要求更苛刻，要求更高。因為(wei) 創新有兩(liang) 個(ge) 基本特點，第一個(ge) 是高度不確定，不可預測，第二個(ge) 是周期非常長。

　　創新的不確定性。創新是充滿一係列不確定的過程，這與(yu) 科學家的很多發現非常類似。我們(men) 經常把創新和不確定風險混淆，其實二者不一樣。

　　1921年，美國經濟學家耐特就對此做了區分，簡單分析了不確定風險有統計規律可循，創新沒有統計規律可循，因為(wei) 是獨一無二的。一項創新是否能夠成功，事先沒有辦法預料，特別是因為(wei) 創新本身的價(jia) 值依賴於(yu) 後續的一係列創新活動。以計算機為(wei) 例，1945年IBM發明計算機，但是當時它並沒有真正的實用價(jia) 值，所以IBM沒有馬上投入市場。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當時計算機需要的是真空管，真空管不僅(jin) 成本高，而且速度非常低，在經濟上是沒有效率的。直到15年之後，上世紀60年代初出現集成電路技術，才使得計算機有了真正的商業(ye) 價(jia) 值。計算機因此才成為(wei) 經濟中的重要推動力量。不確定性意味著事先沒有辦法規劃，很多人在創新，很多人失敗了，也有一些成功，我們(men) 聽到了很多成功的故事，很容易忘記還有很多失敗的故事。

　　周期特別長。最簡單的就是瓦特發明蒸汽機，他從(cong) 1764年草擬圖案，三年後申請專(zhuan) 利，真正投入市場是1775年，也就是11年之後，開始盈利是1786年。萊特兄弟發明飛機是1903年，飛機第一次投入商業(ye) 使用是在1933年。甚至一些很簡單的創新，比如小孩用的一次性尿布，寶潔公司從(cong) 投入研發到投入市場用了10多年。今天很多互聯網公司很快可以拿到錢，但這錢是投資者的錢，不是客戶的錢，離真正完成創新還有很長距離。

　　創新周期為(wei) 什麽(me) 這麽(me) 長?很多人誤解，創新就是拿到專(zhuan) 利。其實看一下曆史，拿到專(zhuan) 利隻是創新的第一步，甚至可以說萬(wan) 裏長征的第一步。創新和發明很不一樣，拿到專(zhuan) 利，就是一項發明，創新是要讓專(zhuan) 利變成商業(ye) 價(jia) 值。從(cong) 拿到專(zhuan) 利到實現商業(ye) 價(jia) 值，要克服一係列障礙，因為(wei) 要改進功能，提高質量，降低成本，一直到市場可以接受，甚至，還要克服傳(chuan) 統勢力對創新的阻礙。很多公司並不是死在發明過程中，而是死在拿到發明實現商業(ye) 化的過程。

　　創新的不確定性和長周期決(jue) 定了創新起初是不賺錢的。剛才談到企業(ye) 家一直在套利，套利一開始就賺錢，但是因為(wei) 套利，別人也套，利用率越來越低，經濟學家叫均衡。創新起初是虧(kui) 損，到一定程度，證明你成功了，他才開始，然後才能賺越來越多的錢，但是隨著你賺錢了，模仿者就來了，賺的錢就越來越少。簡單的說，如果做一件事，起初就賺錢，本身就告訴你這不是創新。而且，虧(kui) 損的期間可能非常長。今天很多互聯網公司幾十年了，拿了幾十億(yi) 投資，仍然不賺錢。

　　上述兩(liang) 個(ge) 特點決(jue) 定，創新需要一種製度，最重要的是能夠使企業(ye) 家和投資者有長期穩定的預期。套利三天五天就完成，在金融市場套利，幾秒鍾就可以完成，創新則需要數年，三年五年都不夠，甚至十年、八年、二十年。追求很長時間才能見效的東(dong) 西，如果社會(hui) 對知識產(chan) 權法治沒有很好保證，創新活動很難出現。在中國，我認為(wei) 總體(ti) 來講是適合套利、不適合創新的體(ti) 製。特別是金融體(ti) 製，起初是虧(kui) 損的，誰來買(mai) 單?消費者不買(mai) 單，隻有投資者買(mai) 單，所以對金融體(ti) 製有非常高的要求。

　　法律對知識產(chan) 權的有效保護不僅(jin) 決(jue) 定了創新的速度，而且決(jue) 定著創新的方向。如果一個(ge) 國家對知識產(chan) 權的保護很弱，即使有創新，創新也會(hui) 主要集中在有替代性保護方案的領域。比如，靠商業(ye) 秘密可以保護你，他就會(hui) 去創新。當然，今天的法學家會(hui) 更多的聚焦這方麵，我下麵談談阻礙創新的三方麵因素，第一是政府監管，第二是反壟斷法，第三是產(chan) 業(ye) 政策。

　　首先，政府監管。從(cong) 英國產(chan) 業(ye) 革命開始，政府監管一直是阻礙創新非常重要的因素。按照熊彼特的說法，創新是一個(ge) 創造性的破壞，意味著用新的產(chan) 品代替舊的產(chan) 品，新的行業(ye) 代替舊的行業(ye) ，新的企業(ye) 代替舊的企業(ye) ，所以一定會(hui) 觸動現有產(chan) 業(ye) 既得利益者的奶酪。既得利益者通常保護自身利益的辦法就是呼籲政府監管，但是，政府監管名義(yi) 上是要保護消費者利益，維護市場秩序，本質是保護既得利益。所以，就毫不奇怪，大量的監管措施，從(cong) 英國產(chan) 業(ye) 革命到現在，都是在扼殺阻礙創新。

　　舉(ju) 幾個(ge) 例子，上世紀80年代，郵電部明確禁止居民家庭個(ge) 人使用傳(chuan) 真機，如果發現會(hui) 有高額罰款。廣電部禁止居民個(ge) 人安裝和使用地麵衛星接收設施。今天很多新媒體(ti) 的創新也受到種種限製。特別是去年，交通部曾推出一個(ge) 出租車改革征求意見稿，最後沒有真正實施，但反映的問題非常嚴(yan) 重，創新過程會(hui) 遇到傳(chuan) 統既得利益者的抗拒，包括傳(chuan) 統出租車行業(ye) ，尤其是經營出租車的公司。

　　第二，特別講一下反壟斷法對創新的阻礙。反壟斷法所反的那些措施正是市場中競爭(zheng) 的措施，尤其是通過創新來競爭(zheng) 的措施。為(wei) 什麽(me) 會(hui) 出現這種情況?經濟學家有責任，經濟學家把壟斷和競爭(zheng) 的定義(yi) 完全搞錯了。經濟學中最好的競爭(zheng) 是什麽(me) ?完全競爭(zheng) ，完全競爭(zheng) 和創新是完全不相容的，隻要有創新，競爭(zheng) 一定是不完全的，甚至導致壟斷，因為(wei) 你創新了，就做了與(yu) 別人不一樣的東(dong) 西。市場份額其實是對競爭(zheng) 最好的檢驗，能夠吸引多大客戶。曆史上很多最具創新的公司恰恰受到反壟斷法的嚴(yan) 格調查，甚至解散。有人說，如果你要了解美國曆史上哪些公司最具創新力，其實哪也不要去，到美國商務部反壟斷調查局看一下哪些公司受過反壟斷法調查，他們(men) 就是最優(you) 秀的那一批。比如，早期的標準石油公司，美國鋁業(ye) 公司，IBM公司、微軟等等。

　　瓦特和博爾頓發明蒸汽機之後是獨此一家，完全壟斷，百分之百的市場。瓦特和博爾頓對蒸汽機的收費並不高，隻收成本價(jia) ，再加上由於(yu) 使用蒸汽機節約的三分之一費用，在我們(men) 看來是很合理的。但是，這也引起很多使用者的不滿，他們(men) 建議英國議會(hui) 取消瓦特蒸汽機的專(zhuan) 利運動。瓦特本人怎麽(me) 回應這個(ge) 事?他說，他們(men) 控訴我們(men) 設立了一種壟斷，但是，即使是一個(ge) 壟斷，這畢竟使他們(men) 的礦山比原來生產(chan) 出了更多的產(chan) 量，他們(men) 說因使用機器必須支付使用費對他們(men) 來說並不方便，但是如果我把我褲腰上的小錢袋紐扣扣好，對於(yu) 想偷我錢包的人來說也很方便。我們(men) 沒有任何權利強迫別人使用我們(men) 的機器，如果這些家夥(huo) 向議會(hui) 控訴，他完全可以不使用我們(men) 的。瓦特知道，他是個(ge) 發明家，談不上是一個(ge) 企業(ye) 家，但是他對這個(ge) 所謂的反壟斷、對於(yu) 創新的認識是很深刻的。

　　滴滴打車和優(you) 步中國合並的例子，因為(wei) 優(you) 步中國虧(kui) 損，賣給滴滴，進入反壟斷調查。可以假設，如果優(you) 步中國倒閉，沒有賣給滴滴，宣布破產(chan) 關(guan) 閉，商務部要不要調查?效果是一樣的，它之所以賣給滴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競爭(zheng) 不過，認為(wei) 不劃算，要退出市場。

　　另一方麵，從(cong) 曆史上看，一個(ge) 市場的競爭(zheng) 程度，與(yu) 市場上有多個(ge) 企業(ye) 毫無關(guan) 係。微信大家都在用，幾乎獨此一家，但是他在不斷創新。可以說，如果馬化騰高枕無憂，認為(wei) 自己現在壟斷了，可以剝削消費者，我想用不了一年他就會(hui) 徹底完蛋。沒有哪個(ge) 市場隻是一個(ge) 企業(ye) 壟斷，除非政府強加保護措施。如果政府有保護措施，有多個(ge) 企業(ye) 也不是競爭(zheng) ，正如中國的出版業(ye) 有600多家企業(ye) ，能說是一個(ge) 自由市場嗎?

　　最重要的是反對人為(wei) 施加的壟斷。如果反對市場上形成的壟斷，簡單說就是反創新，因為(wei) 所有創新，按經濟學家的定義(yi) 都會(hui) 形成壟斷，而且越大的創新，越有意義(yi) 的創新，壟斷程度越高，如果你是小的一個(ge) 創新，也起不了大作用，顛覆性的創新，就會(hui) 形成壟斷，比如當年的鐵路和汽車。

　　第三，產(chan) 業(ye) 政策。由於(yu) 人類認知的局限和激勵機製的扭曲，產(chan) 業(ye) 政策是注定要失敗的。所以，政府不要實行產(chan) 業(ye) 政策。我這裏特別講一下產(chan) 業(ye) 政策如何阻礙創新，大體(ti) 上有四個(ge) 方麵。

　　首先，產(chan) 業(ye) 政策一定會(hui) 導致尋租行為(wei) 。如果政府有產(chan) 業(ye) 政策，會(hui) 對不同的行業(ye) 歧視，最擅長尋租的人就會(hui) 與(yu) 政府搞關(guan) 係。

　　其次，套利比創新更有利可圖。創新很冒險，目前很多新能源汽車，哪是新能源創新，隻是騙政府補貼而已，媒體(ti) 已經披露很多。這不是新現象，從(cong) 古至今，隻要有政府的特殊對待，就會(hui) 有這種問題。

　　再次，產(chan) 業(ye) 政策會(hui) 誤導企業(ye) 家投資選擇。本來在市場中，企業(ye) 家投資什麽(me) ，或者創新用於(yu) 哪方麵，要看市場前景，是不是產(chan) 品未來有利可圖，而現在不是看市場前景，而是看哪個(ge) 領域會(hui) 得到政府的支持和資助。我們(men) 經常遇到一個(ge) 教授在做研究課題，我會(hui) 問他，你對這個(ge) 感興(xing) 趣嗎?他說興(xing) 趣不是很大。我說你覺得這個(ge) 課題的意義(yi) 大嗎?他說不大，那你為(wei) 什麽(me) 申請?他說因為(wei) 可以拿到政府的錢。所以，大量科研支持不是真正有意義(yi) 的國家科研經費，不是有意義(yi) 的研究，而是誘惑大家申請經費，其實沒有做出像樣的貢獻。

　　最後，產(chan) 業(ye) 政策特別容易導致不公平競爭(zheng) ，因為(wei) 得到政府支持的企業(ye) 處於(yu) 優(you) 勢地位，得不到政府支持的地位就處於(yu) 劣勢地位。即使後一類企業(ye) 的產(chan) 品更優(you) ，質量更高，成本更低，仍然競爭(zheng) 不過那些得到政府支持的企業(ye) 。

　　除了知識產(chan) 權，改革監管製度、改革反壟斷法，特別是不應該輕易對企業(ye) 的並購做審查。一個(ge) 新的產(chan) 業(ye) 出現的時候，一定是群龍無首，然後慢慢整合，這就是自然過程。對中國來講，這是非常現實的，如果不能在這些方麵做出真正改革，中國創新的速度不可能那麽(me) 快。

　　本文係作者在2016年9月12日由《比較》、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大學市場與(yu) 網絡經濟研究中心、北京大學知識產(chan) 權學院聯合主辦的“知識產(chan) 權與(yu) 創新論壇”上的發言，未經作者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