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秦 暉

文章

代議製下的階級鬥爭 新南非社會結構與民主政治

發稿時間:2017-02-10 10:42:19   來源:經濟觀察報   作者:秦暉

  南非的民主目前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因此,南非議會(hui) 、非國大黨(dang) 內(nei) 的各種民主場合的交鋒具有明顯的社會(hui) 背景,純粹比賽偶像魅力的“民主秀”成分較少。換言之,除了民主政治的程序優(you) 點外,南非民主政治的實質內(nei) 容還是非常突出的。形象相對不佳的祖馬能夠勝過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姆貝基,就是因為(wei) 祖馬的社會(hui) 基礎比姆貝基雄厚。而王曉鵬先生提到的工會(hui) 太強、罷工太多等等,也是目前南非“階級社會(hui) ”的寫(xie) 照。

  種族隔離時代留給新南非一個(ge) 貧富懸殊的社會(hui) 。貧富差距首先存在於(yu) “黑白”之間。在種族隔離時代最嚴(yan) 重的1970年,黑人的平均收入隻有白人的6.8%;在種族隔離末期的1987年,這個(ge) 比值提高到8.5%;在過渡期的1993年為(wei) 10.9%;在新南非初年的1995年為(wei) 13.5%,到2000年提高到15.9%;但2008年由於(yu) 經濟危機,黑人失業(ye) 率升高,這個(ge) 比值又跌到13.0%。當年發生的“排外騷亂(luan) ”就與(yu) 此有關(guan) 。

  新南非黑人內(nei) 部的貧富分化比白人內(nei) 部更高。2004年收入分配的基尼係數,白人中僅(jin) 為(wei) 0.36,並不高於(yu) 歐美,而在黑人中卻達到0.51,不僅(jin) 高於(yu) 白人,也高於(yu) 有色人和亞(ya) 裔。民主化以來,南非的黑白收入差距下降了,特別是姆貝基政府出台了著名的《黑人經濟賦權法》(縮寫(xie) BEE,被戲稱為(wei) “蜜蜂法案”),鼓勵黑人企業(ye) 家成長,用中國的說法,就是“讓一部分黑人先富起來”。十多年來“富黑人”(又稱“蜜蜂富豪”)持續崛起,對縮小這種差異很有影響。

  “蜜蜂富豪”的快速崛起不僅(jin) 由於(yu) 種族隔離的廢除,與(yu) 新南非的經濟改革也很有關(guan) 係。我以前曾指出,舊南非經濟具有“種族社會(hui) 主義(yi) ”的特點,在白人私有經濟發達的同時,為(wei) 了“布爾人的團結”,給“窮白人”提供鐵飯碗,並且強化白人國家的經濟控製能力,建立了龐大的國有經濟。種族隔離末期,南非出現經濟危機,“種族社會(hui) 主義(yi) ”難以為(wei) 繼,變革國有經濟就成為(wei) 趨勢。

  非國大政府實行種族和解政策,並沒有像“黑人統治”的津巴布韋等國那樣打擊、沒收白人私有財產(chan) ,但對於(yu) 原來白人國家的國有經濟,則明顯加大了改革力度。一方麵讓黑人進入國企,改變員工和管理層的種族結構,另一方麵,從(cong) 長遠講為(wei) 了推行“新自由主義(yi) ”經濟思想,從(cong) 眼前講為(wei) 了解決(jue) 轉型期國家的財政困境,非國大掌權後的南非也出現了一輪國有資產(chan) 私有化的浪潮。在初期,這種改革隻是使一些“窮白人”丟(diu) 了鐵飯碗,黑人並沒有多少異議,無論從(cong) 喜歡私有化的“新自由主義(yi) ”右派的角度,還是從(cong) 充實國家財政增加黑人福利的左派角度,這項政策都能得到支持。於(yu) 是大量資源從(cong) 國家控製下釋放出來,轉入私人手中,而在“蜜蜂法案”給定的條件下,主要是轉入黑人手中。

  這就催生了一大批“富蜜蜂”,例如號稱南非五大富豪之一、在世界500富豪中名列第447的帕特裏斯·莫澤佩(Patrice Motsepe,一譯莫特賽比)。他在2011年擁有的私人資產(chan) 淨值為(wei) 27億(yi) 美元(221億(yi) 蘭(lan) 特)。莫澤佩原來是個(ge) 黑人律師,對法律變化有特殊的敏感。《黑人經濟賦權法》剛通過,他就捕捉到機會(hui) ,籌資盤下多處礦山,包括金礦、鉑礦、有色金屬和鐵礦,成為(wei) 南非首個(ge) 黑人持有的巨型企業(ye) “非洲彩虹礦業(ye) ”集團(ARM )的老板。耐人尋味的是,這位黑人首富還是一位共產(chan) 黨(dang) 員,不時可以看到他與(yu) 南非共領導人一起出現在黨(dang) 的集會(hui) 上。

  莫澤佩的姐夫西裏爾·拉馬福薩的崛起更是傳(chuan) 奇:他是老資格的非國大活動家,而且是非國大中的“左派”、南非最強大的工會(hui) 組織全國礦工工會(hui) (NUM)的領袖。在過渡時期,他是與(yu) 白人政府談判的非國大代表團團長,又是製憲會(hui) 議主席。新南非建立後,他成為(wei) 非國大副主席,是新政府中的核心人物之一。“蜜蜂法”通過後,他立即華麗(li) 轉身,辭去政府職務(但仍保留非國大的要職),下海“采蜜”,成為(wei) “新非洲投資有限公司”的董事,後又創辦Shanduka集團,廣泛投資於(yu) 礦山、能源、房地產(chan) 、銀行、保險和電信等行業(ye) ,從(cong) 礦工領袖一變而為(wei) 礦業(ye) 大亨,成為(wei) 與(yu) 內(nei) 弟齊名的大富豪。據說,他在“非洲大陸前40位富豪”中排第21位。

  但是在另一方麵,大部分黑人得到的好處並不那麽(me) 明顯。盡管強大的工會(hui) 使黑人正式工人的工資明顯增長,但由於(yu) 經濟增速不夠以及結構調整,黑人失業(ye) 率一直很高,導致貧困率居高不下。結果就是:與(yu) 種族隔離時代黑人的普遍貧困相比,新南非的黑人貧富分化十分迅速。一百年前南非是:白人有貧富,黑人全都窮。新南非在短短十幾年間就使黑人從(cong) 普遍窮困的“平均主義(yi) ”狀態變得遠比白人更加貧富懸殊——這使人聯想到,中國這些年不也是從(cong) 所謂“平均主義(yi) ”時代很快變成遠甚於(yu) 西方的、基尼係數高達0.5-0.6的高度不平等社會(hui) 了嗎?

  由於(yu) 黑人中貧富分化的發展抵消了黑白分化的縮小,南非今天全國總的貧富分化程度反而比種族隔離時代更高。有統計認為(wei) ,2009年南非的基尼係數達到0.631,位居全球第二。更有甚者,有的研究甚至算出南非基尼係數高達0.70,乃至0.75。還有一種說法是南非位居全球十個(ge) 基尼係數最高的國家之列。

  就變化趨勢而言,有研究認為(wei) 在曼德拉和姆貝基時代的1993-2008十五年間,南非基尼係數上升了四個(ge) 百分點,從(cong) 0.66升為(wei) 0.70 ,還有數據說從(cong) 1994到2005年間,南非基尼係數從(cong) 0.593升至0.631。總之,新南非的黑人與(yu) 白人之間要比過去平等,但是黑人內(nei) 部的分化卻很劇烈,而黑人又占南非人口的絕大多數——南非黑人原來占總人口的不到四分之三,由於(yu) 種族隔離廢除後部分白人遷走,現在已經占到五分之四。因此,黑人中的分化實際上決(jue) 定著整個(ge) 南非的分化狀況。這就使得舊南非已經很嚴(yan) 重的貧富分化在新南非總體(ti) 上不僅(jin) 沒有緩解,而且更加嚴(yan) 重。從(cong) 絕對值而言,南非的貧富差距已列世界前茅,從(cong) 趨勢來講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這無疑對南非新生的跨種族民主製度構成了嚴(yan) 重挑戰。

  當然事情也有另外一麵。對南非的貧富分化不能隻看基尼係數,還應考察分化的機製和性質。種族隔離時代身份性特權造成的“等級分化”在性質上不同於(yu) 新南非。在新南非,比重更大的是市場機製下形成的“階級分化”。這正如kaiyun官方地址前,同一身份人群(例如工人或農(nong) 民)中的“平均主義(yi) ”與(yu) 不同身份等級之間的“待遇”懸殊,到了改革後的市場經濟下也變成了顯性的貧富分化一樣。應當說,一定程度的非特權性的競爭(zheng) 型分化是發展市場經濟必有的現象。但是它不能懸殊得離譜,不能“贏家通吃”。特別是如果分化的懸殊又和舊體(ti) 製留下的“起點不平等”有關(guan) ,那就更讓人難以接受。

  不過,新南非的民主製也起到了一定的“鎮痛”作用。民主南非與(yu) 市場經濟相關(guan) 的法治比較完善,《黑人經濟賦權法》和經濟改革的其他法律一直飽受爭(zheng) 議,卻是在各階層的“代議士”充分博弈後由議會(hui) 多數通過的。這個(ge) 突出“黑人賦權”的法律未必是“機會(hui) 均等”的,但由於(yu) 過去的種族隔離製度剝奪黑人機會(hui) 的嚴(yan) 重不公正,在不搞經濟清算的情況下對黑人進行“機會(hui) 補償(chang) ”,也是一種“矯正的正義(yi) ”——連諾齊克這樣極端強調自由競爭(zheng) 的思想家也是承認這一原則的。

  當然,即便在黑人中,成為(wei) “蜜蜂富豪”的機會(hui) 也遠談不上平等,尤其對於(yu) 拉馬福薩這類從(cong) 高官變成大亨的人是否弄權致富更是爭(zheng) 議很多。不過,暴露在相當自由的南非輿論下的拉馬福薩似乎比較自信,因為(wei) 他恰恰得到了代表窮人(不是自稱代表,而是確實在自由競選中得到大量窮人選票)的南非共產(chan) 黨(dang) 和南非工會(hui) 的支持——既然窮人都不“仇富”,你們(men) 不那麽(me) 窮的人還吵吵什麽(me) 呢?

  民主政治中的溫和土改政策

  新南非“階級鬥爭(zheng) ”的另一個(ge) 重要話題是土地改革。在非洲,由於(yu) 白人殖民過程主要是在農(nong) 業(ye) 時代完成的,“霸占土地、奴役人民”是最嚴(yan) 重的曆史罪惡。“奴役人民”的問題在黑人解放後解決(jue) 了,收回被“霸占”土地就成了下一個(ge) “政治正確”之所在。在絕大多數非洲國家,宗主國的影響主要在城市,很多鄉(xiang) 村還保留著非洲傳(chuan) 統的部族、部落狀態。而南非和津巴布韋等少數國家在黑人解放前受到的卻是在所謂“獨立”(白人自立建國)形式下本土白人的統治,這些本土白人絕大多數原是農(nong) 業(ye) 殖民者(所謂“布爾人”即“農(nong) 夫”之意),他們(men) 對傳(chuan) 統黑人部落生存空間的擠壓,要比“宗主國的殖民統治”嚴(yan) 重得多。黑人解放後的土改問題也就更加突出。應該說,殖民者用強權“霸占土地”要比類似中國自古以來土地私有製下民間買(mai) 賣、繼承形成的土地關(guan) 係更不公平,因此土地改革的號召力也更大。

  如果說“白人霸占黑人土地”是曆史問題,那麽(me) 南非現代化農(nong) 業(ye) 中的勞資矛盾就是現實問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曾認為(wei) ,資本主義(yi) 的兼並過程會(hui) 消滅家庭農(nong) 業(ye) ,在農(nong) 業(ye) 中普及使用雇傭(yong) 勞動的大農(nong) 場,從(cong) 而發展出農(nong) 業(ye) 資本家(農(nong) 場主)和農(nong) 業(ye) 工人之間的階級衝(chong) 突。但歐美並沒有出現這種場景,使用業(ye) 主家庭勞動和輔助性季節工的家庭農(nong) 場至今仍在現代農(nong) 業(ye) 中長盛不衰,倒是南非在“白人霸占”的土地上出現了馬克思設想的那種場景:使用全職性雇工(以及更多的季節工)的大農(nong) 場成為(wei) 現代農(nong) 業(ye) 的主體(ti) 。於(yu) 是南非農(nong) 場主與(yu) 農(nong) 業(ye) 工人間的階級鬥爭(zheng) 就比歐美明顯得多。土地改革主要就是這些黑人農(nong) 業(ye) 工人的要求。

  但南非更多的鄉(xiang) 村黑人還是生活在類似過去“黑人家園”那樣的傳(chuan) 統部落地區,部落“集體(ti) 所有”的土地分成小塊份地由家庭耕作,類似中國的“責任田”,但在南非它完全是赤貧狀態下糊口型的自給農(nong) 業(ye) ,並沒有“責任田”那種把農(nong) 民從(cong) 人民公社桎梏下解放出來的積極作用。舊南非隻是以此作為(wei) 城市黑人“流動工人”的所謂退路,把他們(men) 的“戶籍”留在農(nong) 村,形成“三留守(留守婦女、兒(er) 童、老人)”人群。

  由於(yu) 靠這種糊口農(nong) 業(ye) 維持黑人勞工家庭的“兩(liang) 棲”性顯然不可持續,當年設計這種“種族主義(yi) 新農(nong) 村”體(ti) 製的湯姆林森就曾提出要給“黑人家園”補充土地,使那裏的農(nong) 業(ye) 能有吸引力,但因白人農(nong) 場主不肯而未實現。白人政權轉而希望靠唆使黑人酋長“獨立建國”來實現流動勞工的“外籍化”。但黑人解放粉碎了這一邪惡的夢想。新南非廢除黑人家園製度後,這裏的兩(liang) 棲家庭主要去向是進城團聚;願意留居部落的,則希望政府提升公共服務,更新基礎設施,以便就地脫貧。真正想既不進城又脫離部落、移居到原白人農(nong) 場地區去通過土地改革“當家作主”的黑人並不多。

  所以,在南非要求激進土改的主要是黑人農(nong) 業(ye) 工人。盡管在前“黑人家園”與(yu) 白人農(nong) 場區接壤地帶,很多“家園”居民就在附近白人農(nong) 場做工,並因而兼有農(nong) 業(ye) 工人身份,但是南非農(nong) 業(ye) 工人總數仍比前“黑人家園”人口少得多,當然比總數約四萬(wan) 餘(yu) 人的白人農(nong) 場主還是多得多。在南非,今天基本沒有中國那種農(nong) 民(peasants)概念,原“家園”人口被視為(wei) 傳(chuan) 統部落居民,所謂“農(nong) 民”(farm-ers)是指農(nong) 場主。盡管新南非黑人中出現很多“蜜蜂富豪”,但農(nong) 業(ye) 並不吸引他們(men) ,所以農(nong) 場主基本上仍是白人。於(yu) 是在南非,你常常會(hui) 看到“工人”(黑人農(nong) 工)要求土改、而“農(nong) 民”(白人務農(nong) 者)反對土改,這種現象中國人不易理解。

  盡管“奪回白人霸占的土地”訴求很正義(yi) ,但是另一方麵,不僅(jin) 糾正三百年來的不公正要受到現實狀態的“時效”製約,畢竟“霸占”並非這一代人的事,如果不想搞一場“打土豪分田地”的暴力革命,要為(wei) 幾代人以前的“霸占”而清算現在的業(ye) 主,顯然是不現實的。更重要的是,當代南非白人經營的現代化農(nong) 場農(nong) 業(ye) 與(yu) 黑人傳(chuan) 統的部落農(nong) 業(ye) 之間有巨大的生產(chan) 力差距,這是中國過去那種地主主要出租土地,而佃農(nong) 與(yu) 自耕農(nong) 搞的都是傳(chuan) 統農(nong) 業(ye) ,完全無法相比的。中國的土改盡管至少從(cong) 現代產(chan) 權觀念看,其公正性存在爭(zheng) 論,但對生產(chan) 力尚無很大的負麵影響(後來的集體(ti) 化另當別論)。但在南非、津巴布韋這兩(liang) 個(ge) 南部非洲國家,激進土改至少在許多黑人看來無疑是公正的,但對白人農(nong) 民而言,讓他們(men) 為(wei) 百年前祖先的罪過而吃苦頭是否公平就是另一回事。然而,南非在生產(chan) 力方麵的巨大損失很慘重,更不用說這種做法完全不考慮黑白和解,在政治上也有負麵影響。

  更何況,現實中的變革動力主要不是來自抽象的正義(yi) 觀念而是來自現實的利益博弈,民主政治下尤其如此。而南非的黑人農(nong) 工和白人農(nong) 民在黑白兩(liang) 大種族中各自都是很小的群體(ti) 。南非黑人如今高度城市化,鄉(xiang) 居者少,鄉(xiang) 居者中部落民也更多,農(nong) 工更少;四萬(wan) 農(nong) 場主在白人中是少數就更不用說,而且相對來說,他們(men) 在各自種族中也都比較弱勢:“老布爾”今天即使在阿非利卡語中也成了保守、顢頇的代名詞,早已不是白人的主流社會(hui) ,而在今天高度組織化的南非工人階級中,農(nong) 工的組織程度又比較低,在工全會(hui) 中基本說不上話。絕大多數黑人和絕大多數白人對於(yu) 他們(men) 的訴求很難有切膚之感。

  不過,南非農(nong) 業(ye) 中的階級鬥爭(zheng) 卻比城裏要更與(yu) “黑白鬥爭(zheng) ”相重疊。城裏如今黑白種族分化都很明顯,黑富豪與(yu) 窮白人都不罕見。但是農(nong) 場主中並沒有黑富豪,農(nong) 工中也沒有“老布爾”,農(nong) 業(ye) 中“工人”與(yu) “農(nong) 民”的鬥爭(zheng) 幾乎就等於(yu) 黑白鬥爭(zheng) 。而黑白問題在南非當然非常重要而且事關(guan) “政治正確”,土改問題在民主政治中經常炒得很熱就容易理解。但由於(yu) 不是絕大多數人的切膚之痛,它實際上一直隻是其他鬥爭(zheng) 借用的籌碼,本身在國內(nei) 政治中並不真正受重視。

  在經常被拿來與(yu) 南非做比較的津巴布韋,“黑人統治”後穆加貝政府本來土地政策也並不十分極端,但他的專(zhuan) 製統治遇到危機、經濟衰退引起不滿後,就越來越需要尋找“敵人”,用激進土改調動民粹情緒,以把憤怒引向白人農(nong) 民的辦法來回避政治改革。結果是對該國農(nong) 業(ye) 造成嚴(yan) 重破壞,把當年號稱“非洲麵包籃”的農(nong) 業(ye) 先進地區弄成了一個(ge) 依靠國際社會(hui) 救濟的饑饉之鄉(xiang) 。對南非來說,這是前車之鑒。加上新南非一直實行民主政治,民眾(zhong) 的不滿可以在政黨(dang) 鬥爭(zheng) 和政治家的輪替中釋放,階級鬥爭(zheng) 更可以充分地表現為(wei) 代議製下的討價(jia) 還價(jia) ,無需人為(wei) 地製造你死我活的氣氛。因此,南非走了一條完全不同於(yu) 津巴布韋的土改之路。

  新南非政府1994年執政後就承諾通過法治、和平的手段,經過一定時間,漸進地消除土地問題上的不公平。該年的《重建與(yu) 發展計劃》列有土改內(nei) 容。當時宣布經過20年,到2014年將有30%的土地重新分配給黑人。

  最近,祖馬總統在紀念1913年種族主義(yi) 《土地法》100周年之際發表文告,承認土改“一直進展緩慢,2014年再分配的目標將無法實現。迄今隻有670萬(wan) 公頃的土地被轉移、再分配和歸還。”緩慢的原因在於(yu) 非國大政府在公平問題上一直堅持贖買(mai) 而不是剝奪,在效率問題上堅持發展商業(ye) 性黑人農(nong) 場,而不是用傳(chuan) 統部落農(nong) 業(ye) 取代白人農(nong) 場農(nong) 業(ye) 這兩(liang) 大原則。

  在上述670萬(wan) 公頃土地中,有400多萬(wan) 公頃是政府收購的。這些土地上共有4813個(ge) 農(nong) 場已轉移給黑人。通過各種再分配方案,這四百多萬(wan) 公頃土地惠及了23萬(wan) 多黑人,包括5萬(wan) 多婦女,32563個(ge) 年輕人和674名傷(shang) 殘軍(jun) 人。2010年以來,南非政府又以資本重組的方式改造了696個(ge) 大農(nong) 場,即以政府參股和黑人入股的方式把原來完全由白人獨資的農(nong) 場改製為(wei) 股份化的農(nong) 業(ye) 企業(ye) ,這696個(ge) 資本重組農(nong) 場中有332個(ge) 種植場、364個(ge) 畜禽養(yang) 殖場,共為(wei) 4 982名全職工人解決(jue) 了就業(ye) ,並投資18億(yi) 蘭(lan) 特建設基礎設施。這些農(nong) 場全部盈利,到2013年1月底已經收入1.26億(yi) 蘭(lan) 特。

  土改緩慢引起了像馬勒馬那樣的激進人物的強烈抨擊,他甚至主張學習(xi) 津巴布韋,搞暴力土改。南非民主政治中也有不少團體(ti) 要求加速土改。但是,即便在“更左”的祖馬取代“自由主義(yi) 的”姆貝基後,非國大政府的土地政策仍然一以貫之。原因有二:

  一是種族隔離製度廢除後黑人加速進入城市,尤其是原來“流動工人”留在“黑人家園”的家屬,即留守兒(er) 童、留守老人、留守婦女之類,大都進城團聚,南非本國籍“農(nong) 民工候鳥現象”已基本消除。2009年,南非五千萬(wan) 人口中隻有1200萬(wan) 生活在農(nong) 村,農(nong) 業(ye) 勞動力與(yu) 產(chan) 值占全國總量的比重更隻有幾個(ge) 百分點,土地問題的壓力相對而言不是很大。

  二是如同在非農(nong) 業(ye) 領域一樣,非國大政府實行“以福利代替清算”,以二次分配代替產(chan) 權剝奪的社會(hui) 民主主義(yi) 政策,盡管土地改革步伐緩慢,但農(nong) 村公共服務進步明顯。祖馬政府宣布:“生活在農(nong) 村的人們(men) 也應該有水、電、衛生、優(you) 質的醫療保健和教育,有道路和賺錢機會(hui) 。”因此決(jue) 定把土地改革工作從(cong) 農(nong) 業(ye) 部剝離,另設專(zhuan) 門的土改機構,而讓農(nong) 業(ye) 部專(zhuan) 注於(yu) 國家的農(nong) 村發展計劃。南非政府仍然強調農(nong) 村優(you) 先,但值得注意的是已經不怎麽(me) 提土改優(you) 先了。

  盡管如此,土地問題在南非還未解決(jue) ,仍將繼續成為(wei) 民主政治中的一個(ge) 話題。尤其是南非自種族隔離製度末期以來,失業(ye) 率和犯罪率高企,生活在警方治安力量薄弱的農(nong) 村地區、而又相對富裕的白人農(nong) 民-農(nong) 場主成為(wei) 犯罪分子重要的作案對象。襲擊白人農(nong) 場,尤其是造成命案的襲擊事件頻發,成為(wei) 南非治安問題的一個(ge) 突出方麵。據說四萬(wan) 餘(yu) 農(nong) 場主中如今累計已有三千人遭到謀殺,命案發生率四倍於(yu) 城裏——眾(zhong) 所周知,南非城裏的暴力犯罪已經夠嚴(yan) 重的了。於(yu) 是,正如在土改問題上非國大政府受到兩(liang) 方麵的抨擊——“工人”嫌土改太溫和,“農(nong) 民”卻說土改太激進,在農(nong) 場主遇襲問題上是“右派”指責政府懲辦不力,“左派”指責政府小題大做。

  如果按過去的意識形態史觀,我們(men) 會(hui) 說這是針對白人富戶的農(nong) 民“起義(yi) ”,正如過去我們(men) 把中國古書(shu) 上所有關(guan) 於(yu) “賊”、“寇”的記載都編入“農(nong) 民起義(yi) 資料集”一樣。但是今天在南非,“白人農(nong) 場主遇襲”問題反而使激進土改更難進行:

  一是現今南非民眾(zhong) 和政府都對犯罪率高企深惡痛絕,對犯罪都要譴責和懲辦。結果常常使政府麵臨(lin) 尷尬。如1997年曼德拉總統在此類報道的壓力下,批準建立了保護農(nong) 場的專(zhuan) 職警察部隊,結果到2003年發現,這支部隊成了當年白人極右翼民兵的變身,不得不予以解散。2010年白人極右翼分子歐仁·特列布蘭(lan) 奇在自己農(nong) 場被兩(liang) 名黑人農(nong) 工謀殺。他本人原來搞過極右翼恐怖活動,並曾因此被判刑,是個(ge) 聲名狼藉的人。但他的被殺卻把他變為(wei) 偶像,數千人參加葬禮,白人右翼輿論強烈反彈,把這類事件稱為(wei) (針對白人的)“種族主義(yi) 暴行”。政府除了呼籲“冷靜”外無法反擊,還宣布禁唱了馬勒馬派的一首激進歌曲(其中有“殺死布爾人”的歌詞)。這類報道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把白人農(nong) 場主塑造成“弱勢群體(ti) ”,對他們(men) 的激烈措施更難出台了。

  二是襲擊使許多農(nong) 場主棄耕和逃離,影響了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並在國內(nei) 外引發了對南非“津巴布韋化”的擔憂。

  三是在襲擊罪案頻發的同時,農(nong) 業(ye) 工人有組織的博弈卻不發達,而且行動也往往得不到城裏工會(hui) 的支持。在強工會(hui) 、多罷工的新南非,這一現象耐人尋味。2012年8月在馬裏卡納礦山工潮的影響下,西開普省一些葡萄園農(nong) 工發動“有組織、但沒有政黨(dang) 、工會(hui) 和NGO支持的罷工”,被視為(wei) “沉寂幾十年後”出現的農(nong) 場工人運動,但工會(hui) 在當地的組織卻反對這一罷工,使這次罕見的農(nong) 業(ye) 工潮無果而終。另外,十多年來全職農(nong) 工不斷減少,農(nong) 場主更傾(qing) 向於(yu) 雇用季節工和外籍勞工,也使得農(nong) 業(ye) 工人難以形成足夠的壓力集團。

  因此一般認為(wei) 南非目前的溫和土改政策還會(hui) 繼續,盡管爭(zheng) 論仍然存在。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