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主辦的“第一屆國家發展論壇”於(yu) 2016年12月18日在北京舉(ju) 行，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張維迎出席並發言。在演講中，張維迎將企業(ye) 家分為(wei) 套利企業(ye) 家和創新企業(ye) 家，他認為(wei) 隨著經濟增長的方式的轉變，企業(ye) 很難靠套利獲利，必須轉型為(wei) 依靠創新。張維迎同時提出，創新需要不同於(yu) 套利的經營體(ti) 製，它需要一個(ge) 能給投資者和企業(ye) 家提供穩定預期的製度。

　　以下為(wei) 張維迎部分精彩發言：

　　我今天講的主題是“創新需要什麽(me) 樣的金融體(ti) 製”。首先說一下我30年多來堅持的一個(ge) 基本命題，就是企業(ye) 家精神是經濟增長的源泉。一部經濟增長史就是企業(ye) 家的創業(ye) 創新史，發達國家是這樣，中國也是這樣的。所以理解經濟增長的關(guan) 鍵是理解企業(ye) 家精神如何發揮作用，離開了企業(ye) 家精神談經濟增長，無論你是用索洛的新古典經濟模型還是凱恩斯主義(yi) 經濟學都不得要領。

　　企業(ye) 家有兩(liang) 類：套利企業(ye) 家和創新企業(ye) 家

　　企業(ye) 家精神如何發揮作用推動經濟增長呢?我概括兩(liang) 個(ge) 方麵。第一個(ge) 方麵是通過套利改善資源配置。第二個(ge) 方麵是通過創新推動技術進步。所謂套利就是在市場當中發現資源配置的錯配，發現不均衡，然後通過改進資源配置來賺錢，最後推動了經濟的增長。所謂創新就是引入新的產(chan) 品，新的技術，甚至新的資源。我們(men) 傳(chuan) 統的經濟學主要聚焦於(yu) 資源配置的角度，我認為(wei) 這是非常有局限的。市場的真正功能或者主要功能不是配置資源，而是推動技術進步。如果僅(jin) 僅(jin) 是資源配置，那麽(me) 經濟不可能持續增長，因為(wei) 即使你現在的資源配置不合理，當你配置合理之後它就沒有增長的空間了。隻有技術不斷進步了，才能有經濟的增長。所以我們(men) 企業(ye) 家分為(wei) 兩(liang) 類，第一類是套利企業(ye) 家，第二是創新企業(ye) 家。

　　舉(ju) 一些例子，比如矽穀的企業(ye) 家基本都是創新型的企業(ye) 家，而華爾街的企業(ye) 家基本上都是套利企業(ye) 家。比爾蓋茨、喬(qiao) 布斯可以算是創新企業(ye) 家，索羅斯、巴菲特是套利企業(ye) 家。古代的商人就是套利型企業(ye) 家，創新型企業(ye) 家是從(cong) 工業(ye) 革命之後開始出現的。

　　經濟增長其實表現為(wei) 新產(chan) 品、新技術、新市場的不斷出現，表現為(wei) 分工鏈條的拉長、專(zhuan) 業(ye) 化的加深，也表現為(wei) 需求結構、產(chan) 業(ye) 結構的不斷升級。200多年前我們(men) 人類使用的產(chan) 品總數隻有10的2-3次方，現在有10的8-10次方，這些新產(chan) 品都是企業(ye) 家創造出來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每一個(ge) 產(chan) 品是由哪一個(ge) 企業(ye) 家創造出來的。所以把經濟增長簡單歸為(wei) 人均GDP的增長，我認為(wei) 是誤導。為(wei) 了經濟增長消化過剩產(chan) 業(ye) 、過剩產(chan) 能也是錯誤的。為(wei) 了在桌子上不剩飯，然後鼓勵大家放開肚皮多吃，最後把自己撐死了，這不是好的思維方式。

　　剛才韓俊主任講到一點，比如說我們(men) 的糧食，1981年的時候中國的人均消費糧食是145公斤，到了2012年隻有79公斤。所以從(cong) 糧食的角度來看中國經濟似乎倒退了。但不是，因為(wei) 我們(men) 不斷有新產(chan) 品出現，現在都有手機、汽車、電腦，而且有些東(dong) 西在淘汰。過去大家家裏有輛自行車就很自豪，現在統計局都不對它進行統計了，就是因為(wei) 經濟的發展。

　　所以我經常想一個(ge) 問題，我們(men) 看國家經濟增長了沒有，放在一個(ge) 更長的時間來看。你爺爺在你這個(ge) 年齡的時候消費的是什麽(me) ，你爸爸在你這個(ge) 年齡的時候消費的是什麽(me) ，你消費的是什麽(me) ?如果每代人都不一樣，說明經濟增長了;如果每代人都一樣，說明經濟都一樣。

　　這些都來自創新，我們(men) 可以把創新分為(wei) 兩(liang) 類，第一是顛覆性創新，另一類是改良式創新。所謂顛覆性創新就是從(cong) 零到一的創新。改良式創新是對產(chan) 品的質量、性能進行改進，或者生產(chan) 成本降低。以汽車工業(ye) 為(wei) 例，130年前戴姆勒創立了企業(ye) ，這是革命性的創新。後來亨利·福特的自動化生產(chan) 線也是革命性生產(chan) ，之後汽車行業(ye) 沒有什麽(me) 新的革命性創新了，直到最近新能源汽車和無人駕駛汽車的出現。再一個(ge) 例子，比如計算機。計算機在1945年IBM發明第一台計算機之後，經過了從(cong) 大型機到微型機，再到個(ge) 人電腦，再到筆記本電腦，再到平板電腦，再到現在的智能手機這樣一個(ge) 顛覆性變化。但是每一種特定的電腦又有很多微創新和改良式創新，它的功能在不斷的提高，無論是大型機、微型機，甚至現在的智能手機都是一樣的。

　　如果這樣來看中國的經濟，簡單來說，過去30年中國經濟增長主要來自企業(ye) 家套利行為(wei) 推動的資源配置效率的改進，但這類的企業(ye) 家套利不僅(jin) 是中國企業(ye) 家的套利，也有外國企業(ye) 家的套利。我們(men) 中國的經濟增長有相當一部分比例是外國企業(ye) 家通過他的套利貢獻給我們(men) 的，包括外資企業(ye) 進入中國。

　　為(wei) 什麽(me) 套利可以帶來這麽(me) 快的增長?很簡單。第一個(ge) ，中國過去長期的閉關(guan) 鎖國和計劃體(ti) 製使得中國自身有巨大的套利空間，這就是改革開放初期大家看幹什麽(me) 都可以賺錢，因為(wei) 什麽(me) 都短缺，還有大量的過剩勞動力，還有土地、資本，都能夠有效的利用。另一個(ge) 很重要的就是開放本身給我們(men) 帶來的套利空間。我們(men) 看到中國開放之後，不僅(jin) 使得中國企業(ye) 家能夠賺錢，也使得外國企業(ye) 家能夠賺錢。中國便宜的東(dong) 西美國很貴，美國便宜的東(dong) 西中國可能很貴。我們(men) 把第一類東(dong) 西出口賣到美國，第二類東(dong) 西從(cong) 美國進到中國，這就可以帶來中國經濟的增長。

　　未來需要創新型企業(ye) 家推動由創新驅動的增長

　　但是下一步會(hui) 怎麽(me) 樣呢?我覺得套利的空間越來越小了，特別是過去外國的企業(ye) 家，我指的是發達國家的企業(ye) 家，他們(men) 在前麵創新，中國的企業(ye) 家跟在後麵進行套利。容易套利的我們(men) 都套過了，還有一些套利空間用起來很難。套利空間在逐步的縮小，模仿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中國企業(ye) 家怎麽(me) 賺錢?隻能靠創新了。那外國的企業(ye) 家再到中國賺錢也不太可能了，也要靠創新。這就是未來中國的經濟增長，就是要由套利走向創新。未來我們(men) 需要靠創新型的企業(ye) 家推動我們(men) 由配置效率改革帶來的增長到創新、新技術驅動的增長。

　　現在我們(men) 麵臨(lin) 的挑戰是，怎麽(me) 使得套利型企業(ye) 家逐步轉向創新型的企業(ye) 家?傳(chuan) 統的企業(ye) 家比較難，難就難在一個(ge) 人賺慣容易的錢了，讓他賺難的錢比較困難。就像一個(ge) 人過慣輕鬆的日子，要讓他過苦日子比較難。但我們(men) 確實有一些成功的例子，包括聯想、華為(wei) 這樣的企業(ye) ，給了我們(men) 很大的鼓舞。華為(wei) 也好、聯想也好，現在都轉變為(wei) 非常具有創新能力的企業(ye) ，這值得很多中國的企業(ye) 家去學習(xi) 和思考。

　　什麽(me) 樣的製度更能激發企業(ye) 家的創新積極性?

　　我更關(guan) 注的是，什麽(me) 樣的製度能讓中國企業(ye) 家更有創新的積極性?誘發套利的行為(wei) 製度不一定能夠誘發創新。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有兩(liang) 個(ge) 重要的區別，我們(men) 看創新的兩(liang) 個(ge) 特點。創新的第一個(ge) 特點就是高度的不確定性，第二個(ge) 特點就是周期特別長。在這個(ge) 圖裏麵，橫坐標表示時間，縱坐標表示了不確定性。這樣看的話，套利在這個(ge) 圖的左下角，顛覆性創新在圖中右上角，改良的創新在二者之間。也就是說創新比套利的不確定性程度高，比它的周期也要長。

　　我簡單給大家分析一下。要理解不確定性，首先我們(men) 要在風險和確定性之間做出區分。經濟學家和管理學家腦子裏講的不確定性，經常指的是風險，而風險和不確定性是很不一樣的，這一點美國的經濟學家奈特在1921年就指出來了。簡單來說風險是可以量化的，不確定性不可以量化。風險是具有基於(yu) 大數概率的統計，因此可以保險降低。而不確定性沒有統計概率，沒有分布函數，因而是不可降低、不可保險的。而且風險是外生的，就像我們(men) 今天下雨不下雨、霧霾有多重這樣的問題。而不確定性不是內(nei) 生的，它依賴於(yu) 企業(ye) 家本身的行為(wei) 。不確定性本身並不能夠通過過去的數據分析，給我們(men) 提供指導。

　　創新是什麽(me) ?創新不是通常意義(yi) 上的風險，創新最大的特點就是充滿著一係列的不確定性，沒有人能夠預料到創新能不能成功，也沒有人能夠計算出成功的概率是多少。如果創新隻是我們(men) 傳(chuan) 統意義(yi) 上說的風險，我相信會(hui) 有好多保險公司為(wei) 創新提供保險，成功了白交保險費，失敗了給你補償(chang) ，我想這是一個(ge) 很好的保險事業(ye) 。但是沒有，就證明創新本身不是一個(ge) 風險問題，它是一個(ge) 不確定性的問題。

　　大數據時代，大數據給我們(men) 帶來了很多好處，但有些人由此認為(wei) 大數據可以減少不確定性，我覺得這一點是錯誤的。大數據可以降低風險，但是大數據不能解決(jue) 創新麵臨(lin) 的不確定性。比如大數據沒有辦法預測為(wei) 什麽(me) 等離子電視或者背投電視沒有競爭(zheng) 過液晶電視，也沒有辦法告訴我們(men) 為(wei) 什麽(me) 易趣沒有戰勝淘寶，為(wei) 什麽(me) 來往敗給了微信，為(wei) 什麽(me) Uber在中國市場上敗給了滴滴，這些都是大數據沒法告訴我們(men) 的。

　　我們(men) 再以剛才提到的計算機為(wei) 例，從(cong) 大型機、微型機、台式個(ge) 人電腦、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智能手機的創新過程中，我們(men) 看到每次新的引領者都與(yu) 過去的引領者不一樣。大型機壟斷者IBM錯失了微型機市場，筆記本電腦最大的生產(chan) 廠家是日本的索尼、夏普、東(dong) 芝，為(wei) 什麽(me) ?這是數據不能解釋的。如果數據可以解釋這些問題的話，先前的領導者擁有的數據一定比後來要多。比如說IBM有關(guan) 計算機的數據一定比後來微型機的公司要多。但是他們(men) 沒有成功，那也就是說數據本身不能夠告訴我們(men) 企業(ye) 家應該做什麽(me) 。

　　這些先行者是因為(wei) 他們(men) 的判斷出現失誤，與(yu) 數據沒有關(guan) 係。所以企業(ye) 家精神一定要超越大數據，當然我不否認大數據可以對企業(ye) 家決(jue) 策提供幫助。但僅(jin) 利用大數據的決(jue) 策，充其量隻能叫科學決(jue) 策，不能叫企業(ye) 家決(jue) 策，企業(ye) 家決(jue) 策完全不同於(yu) 科學決(jue) 策。對創新而言，數據能提供的幫助非常有限，大數據沒有辦法告訴企業(ye) 家應該做什麽(me) 。企業(ye) 家對未來的預測不能基於(yu) 統計模型，也不能基於(yu) 簡單的計算，而是要基於(yu) 自己的心智模型，基於(yu) 我們(men) 的判斷、我們(men) 的勇氣。

　　我還要強調一點，創新的周期非常長，套利可能在幾秒鍾完成，比如金融市場的套利，過去投機倒把的套利一兩(liang) 天就可以完成，鄉(xiang) 鎮企業(ye) 的套利三個(ge) 月就可以完成。但是創新需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甚至更長時間。我舉(ju) 幾個(ge) 簡單的例子，蒸氣機1764年瓦特擬出草圖，最後投入生產(chan) 是1976年，1986年才開始盈利。甚至像小孩用的一次性尿布這樣看起來低科技的產(chan) 品，寶潔公司從(cong) 研發投入到市場投入花了整整十年時間。當然我們(men) 今天好多的新公司似乎很容易拿到錢，但是這並不等於(yu) 市場已經認同他們(men) ，而是投資者在賭他們(men) 。

　　套利是一開始就賺錢的，但是賺錢越來越難，最後趨於(yu) 零。創新是一開始就虧(kui) 損，或者可以說凡是一開始就盈利的事情都不能叫創新，隻有一開始虧(kui) 損的事情才可能是創新。而且虧(kui) 損可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就像中國好多計算機網絡運行十年了，花了幾十億(yi) ，還沒有賺錢。消費者支付的費用還不足以使得企業(ye) 盈利的時候，誰來替他買(mai) 單?這就是投資者。那投資者為(wei) 什麽(me) 要為(wei) 這些虧(kui) 損的企業(ye) 買(mai) 單呢?是因為(wei) 他預期未來如果創新成功了，消費者會(hui) 買(mai) 單，則可以賺大錢。這樣的話我們(men) 就看一下創新需要什麽(me) 樣的製度。

　　簡單來說，創新需要能夠讓投資者和企業(ye) 家對未來有穩定預期的製度，十年、二十年之後，他成功了，他仍然能夠得到他創新應該得到的回報。如果一個(ge) 製度不能給大家一個(ge) 穩定的預期，這個(ge) 製度就不可能真正地鼓勵創新。我要特別強調一下，中國今天的企業(ye) 家總體(ti) 來講可能適合套利，但是不適合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