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men) 是中南海的座上客，與(yu) 習(xi) 近平、李克強等領導人座談，在政治局“集體(ti) 學習(xi) ”中擔任主講，與(yu) 政府官員保持著良好的互動……

　　但他們(men) 異口同聲地說，他們(men) 不是媒體(ti) 上所稱的“中國智囊”。不受雇於(yu) 政府，不是國務院或決(jue) 策層會(hui) 議的列席者，也未領受中央直接下達的任務。他們(men) 的身份是學者，是獨立的知識分子。

　　這是一個(ge) 備受矚目的學者群體(ti) ，有人用“塔尖上的學者”來定位他們(men) 。他們(men) 融會(hui) 中西，集傳(chuan) 統家國情懷與(yu) 現代政治文明的知識結構於(yu) 一身，在官學兩(liang) 界間遊刃有餘(yu) 。

　　這同時又是一個(ge) 飽受爭(zheng) 議的學者群體(ti) 。他們(men) 的身上貼著各式各樣的標簽：“鷹派”“民族主義(yi) 者”“禦用文人”“威權主義(yi) 吹鼓手”……左派罵他們(men) 右，右派罵他們(men) 左。

　　但他們(men) 自己不為(wei) 所動。他們(men) 清楚自己的目標，也清楚自己的路徑。他們(men) 獨立思考，溫和表達，理性批評。以“建設性”為(wei) 出發點，又以“建設性”為(wei) 依歸。

　　他們(men) 是助力者。希望助力這個(ge) 國家，這個(ge) 政府，成功完成如馬懷德所說的五個(ge) 轉型——從(cong) 全能、神秘、權力、任性、利益的政府，走向有限、透明、責任、守信、中立的政府。

　　賈康的辦公室在京西一棟大樓裏，被疊床架屋的書(shu) 籍、文件淹沒著。房間主人就在這中間縱橫馳騁，激揚文字。

　　賈康的名片上印有學院博導、學會(hui) 理事及各地政府的顧問、特聘專(zhuan) 家等頭銜。他剛從(cong) 外地趕回，風塵仆仆。兩(liang) 年前他從(cong) 財科所所長位置上退下來，反而更忙了。作為(wei) 一個(ge) 年屆六旬的人，他思路清晰，邏輯鏈嚴(yan) 謹，采訪變成了一場酣暢通透的思路分享。

　　從(cong) 1985年至今，賈康一直在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工作。他曾於(yu) 2002年受朱鎔基之邀，2004年、2005年受溫家寶之邀，2006年受胡錦濤之邀，進入中南海。媒體(ti) 稱之為(wei) “中南海問策”，正規的提法是“領導集體(ti) 學習(xi) ”。他還是2010年1月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ti) 學習(xi) “財稅體(ti) 製改革”專(zhuan) 題的講解人之一。

　　這位中南海的座上客，本質上還是一位求學報國、著書(shu) 立說的傳(chuan) 統知識分子。他的成長路徑是那代人的典型：下過鄉(xiang) 、當過兵、進過工廠，恢複高考後百裏挑一考上大學，厚積薄發，畢業(ye) 後走上國家重要崗位，成為(wei) 國家棟梁，成就了“金77、銀78”現象(1977、1978級兩(liang) 屆大學生因成才率之高而有此一說)。

　　他們(men) 相信，源自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精神還將繼續，而他們(men) 自己並沒被曆史“翻篇”，尚有餘(yu) 勇可賈。

　　大部製改革等待下一個(ge) 窗口期

　　賈康是傳(chuan) 媒界喜愛的人物，因為(wei) 經常“放炮”。

　　“美國蘋果產(chan) 品的創新，可以在中國引出釋放消費需求的購買(mai) 熱潮;國內(nei) 供給品魚龍混雜、質量無法保證的預期，讓中國遊客到日本大量出手購買(mai) 使家庭衛生設施升級換代的馬桶蓋。”賈康曾對供需錯配因而要加大供給側(ce) 改革做過以上形象的詮釋。

　　“領導人講到工匠精神，有些企業(ye) 也提倡工匠精神，但當前工匠精神遭遇困境，人家西方講的工匠精神是有製度支撐的。”賈康對《中國新聞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說，“不是中國造不出馬桶蓋，日本的智能馬桶蓋也可以是杭州生產(chan) 的，問題出在你生產(chan) 出的高標準馬桶蓋無法衝(chong) 出魚龍混雜的市場環境的圍剿。好產(chan) 品會(hui) 遭遇董明珠所謂的‘行業(ye) 潛規則’。”

　　賈康曾與(yu) 董明珠深入探討過此問題。董明珠說中國的廠商多數都在搞關(guan) 係，即搞潛規則，明規則放在那兒(er) ，但大家都繞著走。賈康歸結說，麵對魚龍混雜，好企業(ye) 出不來，長此以往導致“劣幣逐良幣”。國內(nei) 消費升級，對智能馬桶蓋有需求，卻隻能到有製度保障的別國去尋求優(you) 質的供給。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中國消費者大量海購，是他國製度保障勝出的結果。為(wei) 此，賈康給出的建議是，國家要在製度層麵保障公平競爭(zheng) ，維護講“明規則”企業(ye) 的利益。中國製造無論在技術工藝水平上還是在研發上，都有了優(you) 良的供給能力，但如果沒有製度支撐，這股力量就發揮不出來。

　　回顧大部委製改革，賈康有些痛心。“中央的意圖很明確，實施大部製和扁平化。但實施過程卻是小步碎走，走走停停，錯過了窗口期。”

　　賈康上世紀90年代去過韓國。彼時韓國正處於(yu) 新興(xing) 國家向現代型國家轉型過程，其中大部製是國家治理改革的關(guan) 鍵。“比如韓國的財政規劃部，將財政與(yu) 計劃部門合並，這在中國能想象嗎?PPP模式(指政府和私人間的夥(huo) 伴式合作關(guan) 係)這麽(me) 好的機會(hui) ，結果財政部和發改委各自發了兩(liang) 個(ge) 指導性意見，能不亂(luan) 嗎?地方上幾十個(ge) 局委辦，算上不正規的可以有上百個(ge) 衙門，都是公權在手，凡事插手，結果都管不好。”

　　賈康認為(wei) ，雖然市場在配置資源上起決(jue) 定性作用，但政府的作用不可或缺，比如在國土資源的統一規劃、京津冀一體(ti) 化這樣的重大項目上。“一個(ge) 重大決(jue) 策過程，一定是專(zhuan) 家提出，然後聽取民眾(zhong) 意見。這過程中一定會(hui) 有不同意見，最後領導拍板，形成頂層設計。”

　　在賈康看來，京津冀一體(ti) 化是被形勢逼出來的。“當年的‘梁陳方案’，過了半個(ge) 多世紀大家才知道它的高水平。現在北京五環以內(nei) 改不了了，隻有市行政中心遷往通州，這是個(ge) 變相的‘梁陳方式’。”北京行政中心東(dong) 移，涉及國土、環保、人口、資金等一係列規劃，涉及眾(zhong) 多部門，沒有一個(ge) 頂層設計，內(nei) 部難以自洽。“現在，每個(ge) 部門都強調自己的權力範圍，一遇爭(zheng) 執就告到總理那裏。總理哪兒(er) 有那麽(me) 多時間處理你們(men) 部門的爭(zheng) 執?好了，你們(men) 自己協調吧。結果，就出來兩(liang) 個(ge) 部門兩(liang) 個(ge) 意見。這讓下麵怎麽(me) 執行?”

　　京津冀一體(ti) 化喊了二十餘(yu) 年，現在到了非推不可的程度。“這個(ge) 倒逼出來的方案必須經得住曆史的檢驗。”

　　他一再強調，供給側(ce) 改革首先是抓製度供給，科技創新是第一生產(chan) 力，這一點大家在認識上越來越清晰，關(guan) 鍵在如何衝(chong) 破利益固化的藩籬。“供給側(ce) 改革，主要涉及勞動力、土地等自然資源、資本、科技和製度五大元素。前三項的作用都在滑坡，這是符合規律的。新動力源要靠後麵兩(liang) 項，即科技創新和製度變革。中國在製度供給方麵仍有較大後發優(you) 勢。”賈康說。

　　上世紀80年代，決(jue) 策過程是領導命題，智囊調研，形成階段性結論，試點推廣，成功後才變成中央文件。價(jia) 格雙軌製如此，城市改革如此，國企股份製改革也如此。賈康坦言，現在決(jue) 策過程要講規矩得多，主要是部門規矩。會(hui) 不會(hui) 動了誰的利益?利益可是命根子。

　　攻堅克難，必須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機遇。賈康希望下一步能動真格，進行一係列配套改革，實施大部化和扁平化。“先拆廟，再看和尚怎麽(me) 分配，怎麽(me) 念經。”

　　用預算公開倒逼潛規則

　　賈康認為(wei) ，預算民主是所有民主的前提，先管住錢袋子，再談其他。

　　《預算法》已實施十年，開始收到成效，但依然任重道遠。賈康作為(wei) 財政部智囊，最明了其中利害。“國家部委應帶頭，逐級信息公開，包括預算都要掛到網上。尤其是三公消費。海南財政廳的同事就反映，每年冬季，大批北方客到海南，光走VIP通道的就多少人，這方麵接待費怎麽(me) 公開?”

　　潛規則因循成習(xi) ，賈康認為(wei) ，就是要用預算公開來倒逼，改變潛規則，廢除這類公務接待。關(guan) 鍵是，這個(ge) 真格敢不敢動。

　　不過，問題的另一方麵，是如何讓公務員群體(ti) 有體(ti) 麵收入、有尊嚴(yan) ，進而有動力。

　　“司局級幹部一個(ge) 月幾千塊錢，上有老下有小，基本的生活尊嚴(yan) 都難保證。”賈康認為(wei) ，關(guan) 鍵是機構改革不到位。機構不精簡，權力不規範，給公務員漲工資，百姓就會(hui) 有意見。

　　讓公務員的工資、福利和灰色收入陽光化，是人大立法層麵下一步應觸及的問題。“‘規範灰色收入，打擊黑色收入’，這是人大報告裏原有的，後來有委員反對就不提了。你不提就不存在了嗎?這不是鴕鳥政策嗎?”

　　此外就是升遷動力。“不想當將軍(jun) 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麽(me) ，不想往上升的官員也不是好官員。不講清這點，大家熱衷於(yu) 講空話假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來的工作動力?”

　　在賈康看來，社會(hui) 各個(ge) 群體(ti) 都存在動力問題，其中精英階層的動力是關(guan) 鍵。

　　他認為(wei) ，總體(ti) 而言，企業(ye) 家還沒有擺脫被“黑打”的擔憂。“都怕豬肥了挨宰，一有風吹草動拔腿就跑。要密切關(guan) 注這一段民間投資下滑的態勢。”

　　既要建言中南海，也要溝通民眾(zhong)

　　賈康曾一氣兒(er) 在新浪、網易和騰訊上開了三個(ge) 微博。采訪當天早上，他還發了一條有關(guan) 公車改革的微博。針對《山西日報》“公車沒了，下鄉(xiang) 不能少”一文，他評論道：按公車改革方案，地方上市區內(nei) 的“一般公務用車”除一把手之外是沒有了，但城際和“下鄉(xiang) ”仍需以保留的機動車輛派用，或乘公交據實報銷。該文怎麽(me) 看都文不對題，邏輯混亂(luan) 。

　　他認為(wei) ，一個(ge) 發展中國家，發展到一定階段，民粹主義(yi) 容易抬頭，這時如何溝通各方就是一個(ge) 重要命題。作為(wei) 決(jue) 策研究者和提案者，對公眾(zhong) 發言也同樣重要。

　　如何對待評論，對名人是個(ge) 考驗。“批評有道理的我接受。微博的好處，一是獲得最新信息，二是看別人反饋。這是個(ge) 輿論空間。當然，微信就理性得多，沒人罵街了。”

　　在給政治局做“財稅體(ti) 製改革”專(zhuan) 題講解時，“我會(hui) 對領導人提出不同意見，領導人的反應是記錄下來，不會(hui) 當麵反駁。一次，領導人提出個(ge) 稅應該留給地方，我說不對，個(ge) 稅大頭要留中央，因為(wei) 隻有這樣才能調節公眾(zhong) 福利，才能讓人才自由流動。”

　　現在看，中國個(ge) 稅改革的方向與(yu) 賈康的意見是一致的。

　　他認為(wei) ，社保也一樣，應該是社會(hui) 統籌、無壁壘流動，這樣才能激發積極性，激活生產(chan) 力。但還是麵臨(lin) 既得利益阻礙。“它養(yang) 了這麽(me) 多人呢!都要吃這一塊。最怕的就是公共權力的部門化、圈子化。”

　　賈康對於(yu) 未來中國經濟的預判是，L型不怕，L越長越好。“關(guan) 鍵不在你定在6.5還是7，而在於(yu) 你是否打造出中高速增長平台，在製度改革供給之下，發展科技第一生產(chan) 力，把負麵因素對衝(chong) 掉，讓產(chan) 業(ye) 升級換代，培育出新的動力模式。”

　　從(cong) 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位置上退下，賈康對自己的定位是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當然，這個(ge) 獨立思考要加上“有中國特色的”。

　　“相對來說，退下來發言的空間更廣闊了。不在職，可以更超脫表達。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有建設性。”賈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