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1946年5月出生，福建省福清市人，中國最大玻璃供應商福耀玻璃集團創始人、董事長;中國第一代民營企業(ye) 家，被譽為(wei) “玻璃大王”，同時因常年致力於(yu) 慈善事業(ye) 而獲稱“中國首善”。從(cong) 1983年第一次捐款至今，曹德旺累計個(ge) 人捐款已達80億(yi) 元。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除了人力，什麽(me) 都比美國貴。”福耀玻璃集團創始人、董事長曹德旺的一番話引發社會(hui) 熱議。

　　這番話背後，是曹德旺準備投資10億(yi) 美元，將福耀的一家玻璃工廠建在美國。曹德旺還表達了對在美國投資的看好。這番言論一出，此前李嘉誠拋售內(nei) 地資產(chan) 時所引發的擔憂再度上演：“曹德旺要跑了嗎?”

　　北京時間12月19日晚，遠在歐洲的曹德旺接受了新京報記者長達一個(ge) 半小時的連線專(zhuan) 訪，采訪中，談及近日網絡上鋪天蓋地關(guan) 於(yu) 其“逃跑”的輿論質疑，今年70歲的曹德旺在電話裏顯得頗為(wei) 不平，並對“逃跑論”進行了反駁。“我是中國人，我事業(ye) 的重心一定在中國。”

　　在強調自己無心“逃跑”的同時，曹德旺對中美兩(liang) 國製造業(ye) 成本和競爭(zheng) 力優(you) 劣進行了細致比較，並談起了自己對於(yu) 中國製造業(ye) 現狀及未來的看法。

　　“我實事求是指出客觀存在的問題，他們(men) 就要批判我，說我對中國經濟太悲觀。”“我之所以公開講，中國稅負太高、成本太高，這不是我在抱怨，也不是我要跑。我隻是為(wei) 了提醒政府，也提醒企業(ye) 家，提醒大家危機感，告訴大家要小心。”曹德旺說。

　　談赴美建廠

　　“美國電價(jia) 約3毛多，中國6毛多”

　　新京報：此次在美國投資建廠是基於(yu) 什麽(me) 樣的契機?

　　曹德旺：福耀是做汽車玻璃的，我做了三十幾年的汽車玻璃，國外8大汽車製造商都是我的客戶，最初簽約時，他們(men) 隻是在中國買(mai) 我的玻璃，因為(wei) 我在其他國家沒有工廠。

　　2009年，德國大眾(zhong) 要求我們(men) 作為(wei) 供應商2012年前必須在俄羅斯有工廠，那我們(men) 2012年就在俄羅斯建了一個(ge) 廠;2012年，通用公司又要求我們(men) ，2016年12月之前必須在美國建一個(ge) 工廠，2017年1月必須在美國供貨。這個(ge) 時候福耀已經是通用最大的汽車玻璃供應商了。準確來講，一開始決(jue) 定去外麵建廠是我們(men) 答應人家的，不答應生意就沒法做。

　　新京報：10億(yi) 美元的投資是怎樣構成的?

　　曹德旺：在俄亥俄州建的汽車玻璃工廠投資6億(yi) 多美元，在其他兩(liang) 個(ge) 州建了配套的上遊材料工廠和倉(cang) 庫，花了3億(yi) 多，總共加起來10億(yi) 美元。

　　新京報：建廠的資金都是福耀自己承擔?

　　曹德旺：那當然了，作為(wei) 供應商你有這個(ge) 責任。不過國外這些大企業(ye) 是先拿大單跟你做兩(liang) 三年，讓你先賺到錢再出錢建工廠。像美國通用就是提前給我們(men) 簽了單，我們(men) 答應人家在2016年建廠。

　　新京報：能不能講講投資建廠前實地考察的過程?

　　曹德旺：2013年開始，我們(men) 就在美國各地考察。各個(ge) 州都知道我們(men) 福耀要來美國建廠了，幾個(ge) 州的招商局跑到福耀，拋出很優(you) 惠的條件，希望能吸引我們(men) 。比如，我在俄亥俄州建廠房，18萬(wan) 平方米，675畝(mu) 地，賣給我1500萬(wan) 美元，俄亥俄州政府給我們(men) 各種補貼，目前第一筆補貼就有1500萬(wan) 美元左右。算下來等於(yu) 買(mai) 土地沒有花錢。

　　新京報：實地考察和比較後你有什麽(me) 感想?

　　曹德旺：我認為(wei) 美國人恢複製造業(ye) 大國的決(jue) 心很大。從(cong) 總統到各個(ge) 政府部門的一把手都出麵為(wei) 發展製造業(ye) “站台”。調研完之後我覺得，我早就應該來了，而不是一直拖在國內(nei) 。

　　新京報：為(wei) 什麽(me) 這樣說?

　　曹德旺：中國製造業(ye) 成本太高，美國天然氣每立方相當於(yu) 7毛錢人民幣，中國賣2塊2，這還是政府對我很優(you) 惠的前提下;電價(jia) ，美國3毛錢左右，中國6毛多;高速公路，美國不收費，中國過路費一噸5毛錢。

　　談國內(nei) 辦企業(ye)

　　“增值稅是最大負擔”

　　新京報：你最近也對外說過“中國除了人便宜，什麽(me) 都比美國貴”，你認為(wei) 在前麵你提到的“貴”的東(dong) 西中，什麽(me) 又是最“貴”的、最大的負擔?

　　曹德旺：增值稅吧。中國的增值稅有多高?簡單來說，一個(ge) 賣6000塊的手機，增值稅大概要交1020塊。當然，其中有可以抵扣的項目，是哪些呢?按照目前的稅收製度，采購的費用可以抵扣，工資不能抵扣，折舊費不能抵扣，管理費、運輸費這些都不能抵扣，不能抵扣的部分大概有40%到50%。

　　按照中國目前一般企業(ye) 的利潤水平，這樣算下來，最終大約有一半的營業(ye) 利潤都被收走了。製造業(ye) 利潤非常微薄。

　　新京報：美國的情況呢?

　　曹德旺：美國沒有增值稅，隻有35%的所得稅，加上其他各項稅費總共大約40%，中國製造業(ye) 的綜合稅負比美國高35%。其中問題主要就出在增值稅上。

　　新京報：你過去常常提到小微企業(ye) ，說“小微企業(ye) 是國民經濟的末梢神經”。增值稅對小微企業(ye) 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麵?

　　曹德旺：小微企業(ye) 就更艱難了。增值稅的存在讓很多小微企業(ye) 長期無法發展壯大，也就難以和大企業(ye) 做生意。這樣一來形成惡性循環，會(hui) 把很多小微企業(ye) 扼死在搖籃裏。我們(men) 福耀自己就是小微企業(ye) 出身，我相當明白其中的艱難。

　　新京報：作為(wei) 製造業(ye) 企業(ye) 家，你認為(wei) 國內(nei) 增值稅的問題應該怎麽(me) 解決(jue) ?

　　曹德旺：像美國一樣，把增值稅取消，改成所得稅，同時把所得稅提高，賺錢了交稅，沒有賺錢就不用交稅。

　　但是另一方麵，還要對那些騙稅的進行從(cong) 嚴(yan) 打擊，那些偷稅漏稅的，要從(cong) 嚴(yan) 懲處，就讓他傾(qing) 家蕩產(chan) 又有什麽(me) 關(guan) 係呢?我們(men) 中國對這些反而管得不夠嚴(yan) 。

　　談人力成本

　　“中國勞動力優(you) 勢已經失去”

　　新京報：我們(men) 過去一直有個(ge) 認知，中國人力成本低，廉價(jia) 勞動力是一個(ge) 優(you) 勢。

　　曹德旺：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前麵說的所有的成本綜合加下來，即使在勞動力比美國便宜的情況下，中國也已經沒有突出優(you) 勢了。況且勞動力現在也隻是比美國便宜，跟周邊國家比，一點競爭(zheng) 力都沒有，跟俄羅斯、波蘭(lan) 、中歐都差不多，甚至中國的白領工資比這些國家還要高。

　　新京報：你認為(wei) 中國製造業(ye) 喪(sang) 失勞動力優(you) 勢的主要原因在什麽(me) 地方?

　　曹德旺：其中有一個(ge) 原因我覺得是國內(nei) 基建速度太快，房地產(chan) 發展過熱，這些方麵都需要大量的民工。你知道現在房地產(chan) 建築工地都是怎麽(me) 招工人的?很多都是按天招人，按天算錢，比如一天10個(ge) 小時，給工人400塊錢，他們(men) 也不交稅。但是製造業(ye) 不一樣，我們(men) 要交稅、買(mai) 保險。勞動力價(jia) 格就是這樣抬高的。

　　另外還有一個(ge) 很明顯的現象，現在學生畢業(ye) 後，首選的職業(ye) 他要去當公務員，公務員當不上，退而求其次，選擇進入銀行等金融機構，高素質的工人越來越少。

　　新京報：跟美國的勞動力狀況相比呢?

　　曹德旺：美國藍領勞動力價(jia) 格大約是中國的8倍，這是美國之前施行的“去工業(ye) 化”帶來的後果，持續從(cong) 上世紀70年代到現在大概50年的時間。上世紀80年代時，美國大學畢業(ye) 的年輕人都不去工廠了。去哪兒(er) 呢?大量跑到華爾街、矽穀這些地方。美國金融危機之前，服務業(ye) 占國家GDP在65%左右。

　　這導致現在美國要恢複製造業(ye) 碰到的第一個(ge) 問題就是勞工結構的問題，年輕工人沒有，都是老工人。

　　新京報：這個(ge) “去工業(ye) 化”的後果，跟中國現在的勞動力狀況有可比性嗎?

　　曹德旺：不是，美國是去工業(ye) 化，而我們(men) 中國是從(cong) 來都沒有真正實現過工業(ye) 化，從(cong) 美國學到的直接就是現在的“去工業(ye) 化”。不過現在美國已經認識到這個(ge) 問題了，在大力恢複製造業(ye) 。

　　新京報：你以企業(ye) 家的角度來看，國內(nei) 製造業(ye) 的環境是否還具備吸引和留住投資的優(you) 勢?

　　曹德旺：我就說一個(ge) 現象：現在很多好的企業(ye) 搬到歐美去了，中小企業(ye) 呢，有的搬到越南，有的搬到柬埔寨。以紡織業(ye) 企業(ye) 為(wei) 例，在越南、柬埔寨，棉花一噸比國內(nei) 便宜40%;電價(jia) 、水價(jia) 、氣價(jia) 比國內(nei) 便宜四五十，工人工資又比國內(nei) 低。

　　談實體(ti) 經濟

　　“從(cong) 不做金融、IT、房地產(chan) ”

　　新京報：鑒於(yu) 你前麵談到的這些問題，你覺得政府應該怎麽(me) 做?

　　曹德旺：我希望政府繼續支持提倡發展實體(ti) 經濟，其實最近政府的聲音也對實體(ti) 經濟的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在具體(ti) 做法上，政府應該關(guan) 注小微企業(ye) ，關(guan) 注實體(ti) 經濟，財政金融要向國家扶持的產(chan) 業(ye) 傾(qing) 斜。解決(jue) 製造業(ye) 的增值稅問題。

　　新京報：其實政府也一直在提倡資金要“脫虛就實”，你認為(wei) 關(guan) 鍵在哪?

　　曹德旺：政府官員的數量畢竟有限，而利益群體(ti) 層麵比較廣。你(政府)把這個(ge) 窗戶關(guan) 掉，他從(cong) 那個(ge) 窗戶跳進來，你把那個(ge) 窗戶關(guan) 掉，他又從(cong) 天窗跳進來，防不勝防的。所以我覺得，這個(ge) 需要很多企業(ye) 家自律，能夠懂得大義(yi) ，因為(wei) 這不光是政府的責任。

　　我以前老說，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我覺得在國土上每一個(ge) 企業(ye) 家都應該以國家為(wei) 重，樹立一種報國為(wei) 民的心態。

　　新京報：“報國為(wei) 民的心態”，這個(ge) 話怎麽(me) 理解?

　　曹德旺：就好比金融、IT、房地產(chan) ，這些賺錢快，賺錢也多，我為(wei) 什麽(me) 不做?因為(wei) 我覺得做這些事除了自己賺兩(liang) 個(ge) 錢，對國家一點好處都沒有。多少人找我搞私募基金，我從(cong) 來不答應做，我寧可捐給慈善機構，我也不願意做這些。

　　新京報：這種取舍是完全出於(yu) 你個(ge) 人的價(jia) 值評判嗎?還是說商業(ye) 考量?

　　曹德旺：完全是出於(yu) 我自己的價(jia) 值觀。

　　談事業(ye) 重心

　　“我沒打算跑”

　　新京報：現在福耀在國內(nei) 和國外投資的比例大概是什麽(me) 情況?

　　曹德旺：大概5年的時間，福耀在國外投了大約有70億(yi) 人民幣，在國內(nei) 也有七八十億(yi) ，目前來看投資規模基本持平。投資形式主要都是建廠，建生產(chan) 線。

　　新京報：下一步福耀還會(hui) 加大在國外的投資嗎?

　　曹德旺：這個(ge) 不好說，看具體(ti) 情況。

　　新京報：很多人想知道，玻璃大王接下來還會(hui) 把發展重心放在國內(nei) 嗎?

　　曹德旺：毫無疑問是放在國內(nei) ，因為(wei) 我的總部在中國。我在中國擁有一家最好的上市公司，每年我有兩(liang) 位數的增長，去年我才在香港掛牌。福耀現在淨資產(chan) 300個(ge) 億(yi) ，我在國外才投了這些，能算什麽(me) ?

　　當然，從(cong) 企業(ye) 發展的角度，我是要塑造一個(ge) 跨國集團。我之所以公開講，中國稅負太高、成本太高，這不是我在抱怨，也不是我要跑。我隻是為(wei) 了提醒政府，也提醒企業(ye) 家，提醒大家危機感，告訴大家要小心。我的朋友說我應該把嘴巴閉起來，我就是太直率了，最近遭了不少罵。

　　新京報：你認為(wei) 你的做法(去國外投資)會(hui) 不會(hui) 引發國內(nei) 企業(ye) 的示範效應，或者說跟風?

　　曹德旺：做得好的人應該走出去。但是我也警告大家，你出去幹什麽(me) 、你能拿什麽(me) 東(dong) 西出去，這些最好想清楚。

　　我在美國投資已經20年了，1995年進美國投資，到1998年，四年時間虧(kui) 了接近1000萬(wan) 美元。福耀現在不一樣，我有了跨國集團的規模，有了自己的技術，自己的資本，有穩定的訂單，有美國市場的認可度。像我這樣的企業(ye) ，我覺得你就可以出去。

　　新京報：有些人像當年說李嘉誠那樣，說“不要讓曹德旺跑了”，你想怎麽(me) 回應這種聲音?

　　曹德旺：我覺得可以有這麽(me) 一層理解：我們(men) 應該思考，為(wei) 啥曹德旺要“跑”?把我前麵說的問題解決(jue) 了，大家不就不跑了嗎?

　　另外我想對他們(men) 說的是，事實上曹德旺沒有“跑”，也不會(hui) 跑，我的事業(ye) 重心一定是在中國，因為(wei) 我是中國人。我跟你現實一點講，我在中國是政協委員，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我獲獎無數，慈善捐款金額達到80億(yi) ，大多數國人很尊重我。我要是考慮到錢，那我的股票很堅挺，我把股票賣掉不就解決(jue) 問題了嗎?

　　我自己兒(er) 子又不接班，我去美國，今年70歲了，不會(hui) 講話不會(hui) 開車，進不了他的主流社會(hui) ，我去幹嗎?

　　新京報：美國大選後形成新的政治格局，是否會(hui) 對中國製造業(ye) 產(chan) 生影響?

　　曹德旺：我在美國的時候，有記者采訪時問我，特朗普對中國的經濟政策可能很嚴(yan) 厲，你怕不怕他製裁你。我跟他講，我是企業(ye) 家，我在美國做生意，我做的事第一就是研究美國人需要什麽(me) 東(dong) 西;第二，我能不能按照他的要求做出滿足他需要的東(dong) 西，如果我都能做到，質量也能達到他的要求，他什麽(me) TPP都沒關(guan) 係。為(wei) 什麽(me) 呢?你美國人自己需要，你又不會(hui) 做，那你當然要去買(mai) 了。這就是我理解的、我們(men) 跟美國的政策：你好我也好，我不好你也不好。

　　中國的增值稅有多高?簡單來說，一個(ge) 賣6000塊的手機，增值稅大概要交1020塊。不能抵扣的部分大概有40%到50%。

　　事實上曹德旺沒有“跑”，也不會(hui) 跑，我的事業(ye) 重心一定是在中國，因為(wei) 我是中國人。我去美國，今年70歲了，不會(hui) 講話不會(hui) 開車，進不了他的主流社會(hui) ，我去幹嗎?

　　——曹德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