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

　　吳白乙 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拉美所所長、研究員

　　陳鳳英 中國現代國際關(guan) 係研究院世界經濟所研究員

　　李健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研究員

　　吳澗生 國家發改委對外經濟研究所副所長

　　王海峰 國家發改委對外經濟研究所貿易與(yu) 投資研究室主任

　　盧進勇 對外經貿大學國際經濟貿易學院教授、FDI研究中心主任

　　本刊記者 張倪

　　“跨太平洋夥(huo) 伴關(guan) 係協定”(下稱“TPP”)的最積極主導者美國要退出了。

　　當地時間11月21日，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通過視頻闡述了他上任後百日之內(nei) 將推出的政策。他在視頻中表示，將會(hui) 在上任的第一天發布總統行政令，退出TPP;並稱TPP為(wei) 美國的“潛在災難”，表示將把鋼鐵生產(chan) 、汽車製造等產(chan) 業(ye) 以及就業(ye) 全部移回美國。

　　TPP協定曾被認為(wei) 是美國實施“亞(ya) 太再平衡”戰略的一部分，其出現戲劇性的重大轉折，多少有些令人意外。甚至有外媒報道稱，“殺死TPP可能是特朗普給中國的一個(ge) 偉(wei) 大的禮物。”

　　那麽(me) ，美國退出TPP，對中國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me) ?其他國家將如何選擇，中國是否有新加入TPP的可能性?由中國參與(yu) 的“區域全麵經濟夥(huo) 伴關(guan) 係協定”(下稱“RCEP”)和“亞(ya) 太自貿區”(下稱“FTAAP”)談判是否會(hui) 因此加速進程?圍繞以上問題，《中國發展觀察》約請多位業(ye) 內(nei) 專(zhuan) 家進行解讀與(yu) 前瞻。

　　美國退出TPP：暫停還是放棄?

　　中國發展觀察：據美國政治學者統計，自1968年到2004年的36年間，曆任總統許下的諾言平均兌(dui) 現率僅(jin) 為(wei) 67%。那麽(me) ，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宣布其將會(hui) 在上任第一天發布總統行政令，退出TPP這一政治決(jue) 策，今後究竟能否完全落實?

　　吳白乙：美國退出TPP最終落實的可能性非常高。原因有三：其一，擁護特朗普當選的美國白人工薪階層，正普遍將其目前麵臨(lin) 的收入下降等問題歸咎於(yu) 自由貿易帶來的衝(chong) 擊。而這種反自由貿易的趨勢和民意所向在短期內(nei) 很難扭轉。基於(yu) 此，特朗普勢必會(hui) 將退出TPP的決(jue) 策堅決(jue) 執行到底。

　　其二，從(cong) 美國政治傳(chuan) 統角度看，曆任新總統上任後普遍會(hui) 選擇否定或取消前任總統的政治決(jue) 斷。因此，候任總統特朗普也選擇對奧巴馬的重要政治遺產(chan) ——TPP協定進行否決(jue) 。

　　其三，從(cong) 決(jue) 策落實便利性角度看，一方麵，美國國會(hui) 現在由共和黨(dang) 控製，特朗普的獲選表明其已然獲得了共和黨(dang) 內(nei) 的高度共識。因此，特朗普上任後將不會(hui) 出現府院間的矛盾，退出TPP的決(jue) 議在執行過程中將非常順暢。另一方麵，一段時期以來，TPP早已處於(yu) 被擱置一邊的境遇。美國選擇暫停TPP的難度較小，成本較低，對美國經濟影響也較小。基於(yu) 此，美國退出TPP也不會(hui) 有太大難度。

　　盧進勇：同意以上觀點。特朗普上任後美國退出TPP的可能性很大。補充第四點原因，TPP是由奧巴馬總統在2008年底啟動的亞(ya) 太再平衡戰略的一部分，包含了以美國及其盟友國為(wei) 主的12個(ge) 國家。而美國在選擇加入TPP的起初，主要是基於(yu) 政治層麵考慮，經濟因素並不占主導。加之美國早已與(yu) 亞(ya) 太地區諸多國家簽訂了雙邊自貿協定，比如與(yu) 澳大利亞(ya) 、新加坡、新西蘭(lan) 、智利等，美、加、墨之間還有一個(ge) 北美自貿協定。因此，無論今後美國會(hui) 否退出TPP，對其本國經濟影響都不會(hui) 太大，更絲(si) 毫不會(hui) 影響到美國的經濟貿易大國地位。

　　吳澗生：即使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已聲稱在其上任後將宣布退出TPP，但也不意味著不存在任何變數的可能性。在我看來，在特朗普宣誓就職前的未來一個(ge) 多月裏，TPP的“生死”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美國宣布退出TPP或宣布將其擱置一邊這兩(liang) 種情境均有可能出現。

　　王海峰：美國隻是現階段選擇將TPP擱置一邊，並非完全放棄之意。暫時不參與(yu) 不表示未來也不參與(yu) 。盡管美國已由當初的積極姿態轉為(wei) 現在的消極姿態，但有理由相信，其今後勢必仍會(hui) 以其他方式“卷土重來”。特朗普又是一個(ge) 務實主義(yi) 者。近年來，美國經濟增長持續低迷，多數聲音認為(wei) 是國際化和開放過度所致。大量外國商品侵占美國市場，而美國本國越來越多的企業(ye) 則選擇了“走出去”。在此背景下，今後美國將會(hui) 把重點放到國內(nei) ，將降

　　“走出去”的本國企業(ye) 吸引回來，重點保護本國市場、本國產(chan) 業(ye) 、本國就業(ye) 和本國競爭(zheng) 力。相信，特朗普在其任期內(nei) 應該會(hui) 選擇把重心放到解決(jue) 國內(nei) 經濟問題上。今後，不僅(jin) 是TPP，包括中美投資協定(BIT)以及跨大西洋貿易與(yu) 投資夥(huo) 伴協議(TTIP)等談判的推進速度都會(hui) 明顯放緩。

　　事實上，美國是經濟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逆全球化從(cong) 根本上並不符合美國的經濟利益。我認為(wei) ，我們(men) 不應將美國退出TPP這一舉(ju) 動視為(wei) 逆全球化的一種表態。

　　中國應否趁機“補位”?

　　中國發展觀察：美國退出之後，其餘(yu) 11個(ge) 成員國是否仍會(hui) 選擇繼續推進TPP?中國是否有加入TPP的可能性及必要性?

　　吳白乙：綜合各方觀點看，今後美國退出TPP這一決(jue) 議要再逆轉，可能性微乎其微。盡管美國宣布退出TPP後，其餘(yu) 11個(ge) 成員國驚慌失措，但我認為(wei) ，今後其餘(yu) 11個(ge) 成員國繼續推進該協定的可能性仍是存在的。隻是，占據全球經濟總額20%的美國這一最大發動機一旦退出，其餘(yu) 各成員國誰也不具備再繼續推進TPP的能量、實力與(yu) 領導能力。因此，即使未來TPP協定得以繼續推進，其質量與(yu) 目標預期也會(hui) 大打折扣，意義(yi) 不大。

　　目前，TPP其餘(yu) 成員國已紛紛開始采用“腳踩多隻船”戰略，主動開辟其他出路。比如，11月15日秘魯政府宣布已開始同中國就加入RCEP事宜舉(ju) 行談判，決(jue) 定向中國倡導的RCEP靠攏。

　　陳鳳英：目前日本方麵對堅持TPP的態度已經非常動搖。因此，未來由其餘(yu) 10個(ge) 成員國繼續推進TPP的可能性比較大。TPP協定是由亞(ya) 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成員國中的新西蘭(lan) 、新加坡、智利和文萊四國發起，從(cong) 2002年開始醞釀的一組多邊關(guan) 係的自由貿易協定，並非由美國主導。因此，即使美國和日本都退出，其餘(yu) 十國仍有可能選擇繼續推進。TPP的繼續存活，也並不會(hui) 妨礙到APEC或RCEP等協定。但如果美國、日本都退出了，再繼續推進TPP的意義(yi) 不大。

　　要強調的是，中國完全沒有必要趁此機會(hui) 加入TPP陣營。我們(men) 的最終目標是經濟全球化，RCEP和FTAAP才是我國現階段的最主要目標。我們(men) 千萬(wan) 不要將精力分注在TPP身上。但不得不承認，TPP相關(guan) 規則具有一定合理性，值得我們(men) 今後加以研究和適當借鑒。

　　吳澗生：中國作為(wei) 經濟全球化的積極參與(yu) 者和堅定支持者、重要建設者和受益者，在美國“缺位”和“失位”的情況下，我們(men) 要扛起繼續推進經濟全球化的大旗，應當化挑戰為(wei) 機遇，變壓力為(wei) 動力，積極利用這一曆史性機遇，主動考慮如何“補位”和“上位”，要主動創造條件和營造氛圍，擇機加入TPP陣營，並以首批成員國身份參與(yu) TPP談判，實現TPP和RCEP“雙軌”，推動亞(ya) 太自由貿易區建設的新格局，以彰顯我國參與(yu) 全球經濟治理的製度性話語權和影響力。

　　RCEP取而代之?

　　中國發展觀察：美國退出TPP，將對中國帶來哪些影響?中國參與(yu) 的RCEP和FTAAP談判是否會(hui) 因此加速進程?

　　吳澗生：如果美國真的退出TPP，對我國而言無疑是重大利好，我國短期麵臨(lin) 的戰略壓力將顯著減輕。我國則可利用TPP久拖不決(jue) 帶來的這一時間窗口，認真吸取和借鑒TPP相關(guan) 規則和議題的有益成分，為(wei) 推動亞(ya) 太自由貿易區建設、形成麵向全球的高標準自由貿易區網絡提供助力。

　　吳白乙：從(cong) 短期來看，美國退出TPP，對中國而言是利大於(yu) 弊。

　　從(cong) 近日在秘魯利馬召開的亞(ya) 太經合組織(APEC)第二十四次領導人非正式會(hui) 議上，一些拉美國家領導人的發言不難看出，不少美國過去的盟友對美此舉(ju) 非常失望;11月23日，習(xi) 近平主席已與(yu) 智利總統達成共識，繼續推進中智自貿區協定升級版。

　　至於(yu) 給中國帶來的機遇，首先，美國退出TPP將更加有利於(yu) 提升我國與(yu) 一些次區域及國家的合作水平;其次，我國可借美國留下的此空間期，進一步提升自身創設能力和在亞(ya) 太地區的經貿倡導權，繼續高舉(ju) 全球化開放、包容、共享的旗幟。

　　如果能夠充分用好這次機會(hui) ，將進一步夯實和鞏固中國在全球的市場經濟地位，以及中國在下一輪全球價(jia) 值鏈、產(chan) 業(ye) 鏈重組過程中的定力。今後，中國將很有可能成為(wei) 世界經濟大船的壓艙石，自由貿易的旗手，甚至成為(wei) 新興(xing) 市場國家的主心骨。那麽(me) ，未來美國即使卷土重來，也恐怕很難再扭轉局勢。關(guan) 鍵在於(yu) ，我們(men) 是否能利用好這個(ge) 得分期。

　　與(yu) 此同時，作為(wei) 一個(ge) 貿易立國的國家，美國不可能一味地堅持孤立主義(yi) 。特朗普本身也是商人出身，怎麽(me) 會(hui) 認識不到“生意”及“合作”將為(wei) 本國帶來的實際利益?因此，在否定前任遺產(chan) 之後，特朗普一定還會(hui) 製定更加嚴(yan) 格的、以美國自身為(wei) 主導的、包容性相對較差的經貿新規則。

　　從(cong) 長期來看，美國退出TPP，對中國而言是弊大於(yu) 利。中美經貿合作的摩擦可能會(hui) 更大，對中國而言壓力也會(hui) 更大。這對中美雙方都是一把“雙刃劍”。於(yu) 中國而言，未來中美關(guan) 係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ei) 將不時地出現一些新波折，甚至不排除會(hui) 打一些貿易戰的可能性。當然，與(yu) 20年前的中國不同，如今我們(men) 手裏的“牌”已足夠多，我們(men) 不畏懼將麵臨(lin) 的任何挑戰。

　　王海峰：無論美國會(hui) 否退出TPP，對中國帶來的影響都相對有限。

　　TPP協定隻是在現有貿易投資規則的基礎上前進了一小步而已。我們(men) 不應高估其暫停後可能帶來的影響。無論美國是否退出TPP，對全球經濟的總體(ti) 影響、全球經貿體(ti) 製治理結構的影響都非常有限。當初美國高調宣布加入TPP談判，不少人曾預測美國將要製定新的貿易投資規則和金融規則等，如今看來這些預估皆過高。

　　誠然，短期內(nei) 是會(hui) 給中國對外貿易領域帶來些許積極影響，但整體(ti) 來看對中國影響並不大。另外，我比較讚同前位專(zhuan) 家“對中國的負麵影響要大於(yu) 積極影響”這一觀點。因為(wei) 選擇退出TPP已表明美國由積極姿態轉為(wei) 消極之態，在此背景之下，全球自由貿易體(ti) 係的推進也勢必會(hui) 受到消極影響。

　　盧進勇：這一事件的確給予RCEP和FTAAP以一個(ge) 更加從(cong) 容的時間窗口。但總體(ti) 來看，TPP與(yu) RCEP抑或FTAAP之間，並不絕對是此消彼長的關(guan) 係。當然，我們(men) 不應幸災樂(le) 禍，一定要充分抓住這次難得的機遇。RCEP將借此獲得比較強勁的發展勢頭，FTAAP談判進程也會(hui) 有所加速，但推進速度不會(hui) 很快。

　　從(cong) 貿易規則角度看，RCEP和FTAAP的談判難度要比TPP大得多。RCEP是由東(dong) 盟十國發起，邀請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ya) 、新西蘭(lan) 、印度六國共同參與(yu) 的“10+6”模式的自由貿易協定，談判在短期內(nei) 完全落實的難度仍非常大。

　　另外，個(ge) 人認為(wei) ，RECP協定版本仍然較低，其影響力相對有限，總體(ti) 意義(yi) 並不大。還有，如今在國內(nei) 申報得如火如荼的自由貿易試驗區，其作用也遠不如預期中顯著。現在中國已經簽署的自貿協定不計其數，但簽訂之後的效果不明顯。這是因為(wei) ，如今貿易本來已經趨於(yu) 自由化，自貿協定所能發揮作用的空間將愈發有限。

　　中國須學會(hui) 包容性思維

　　中國發展觀察：麵對TPP停擺後，全球化格局可能帶來的變化，中國應如何應對?

　　李健：經濟全球化的大趨勢誰也改變不了。美國現在所麵臨(lin) 的問題是經濟增長低迷，收入差距拉大，社會(hui) 兩(liang) 極分化日趨嚴(yan) 峻，政治家責任意識淡化。在此階段背景下，繼而產(chan) 生了所謂的逆全球化思潮。歸根結底是美國認為(wei) 自身並未獲得全球化的真正利益。而事實上，這是金融風暴帶來的結果，並非全球化帶來的衝(chong) 擊。

　　從(cong) 英國脫歐，到美國退出TPP，如今全球化的確到了一個(ge) 低穀階段。作為(wei) 中國，也應認真思考和解決(jue) 過去30多年來對外開放過程中所暴露出來的經濟發展不平衡等問題。隻有這樣，全球化才能真正得到多數國家、多數社會(hui) 階層的積極相應。

　　中國的確在對外開放過程中暴露出了區域發展不平衡、社會(hui) 階層矛盾等問題。今後，我們(men) 應在認真吸取發達國家經驗教訓的基礎上，致力於(yu) 更具有包容性、更加惠及民生的經濟增長;要始終堅持推動經濟全球化的目標不變;同時，紮實推進我們(men) 的優(you) 質產(chan) 品——“一帶一路”倡議。

　　王海峰：首先，今後我國應在堅持更加包容和開放的基礎上，致力於(yu) 與(yu) 國際規則相接軌，繼續堅持開放的態度。其次，將我國與(yu) 東(dong) 盟、新西蘭(lan) 、智利、秘魯等國家及區域的自由貿易協定進行再升級，可適當借鑒TPP相關(guan) 高水平規則措施。第三，在已有的中日韓投資協定基礎上，再深入推進中日韓自貿區。

　　盧進勇 ：第一，切實加快改革開放，重點在於(yu) 落實自由貿易試驗區已確立的功能和措施，充分發揮出國內(nei) 自貿試驗區的應有功能。

　　第二，發揮好作為(wei) 一個(ge) 貿易、經濟和投資大國的作用和責任，在引領經貿規則方麵為(wei) 世界各國樹立榜樣。

　　第三，堅定走經濟全球化的發展道路。盡管現在歐洲、美國經濟出現了逆全球化的趨勢，但作為(wei) 全球化受益者的我們(men) ，必須始終堅持高舉(ju) 全球化、自由貿易的大旗，反對貿易保護主義(yi) 。這不僅(jin) 有利於(yu) 提升我國的國際聲譽與(yu) 國際地位，還可為(wei) 今後我國主導相關(guan) 規則的製定打下堅實基礎。

　　最後我想強調，全球化必須有包容性，必須為(wei) 國內(nei) 的經濟、民生服務，必須考慮到社會(hui) 底層群體(ti) 的利益。英、美兩(liang) 國都屬於(yu) 老牌的發達和開放國家，但也都遭遇了全球化的“退潮”，原因就在於(yu) 全球化為(wei) 工人階層群體(ti) 帶來的益處甚少。今後，中國在推進全球化的進程中，也必須考慮讓普通老百姓得到實實在在的益處。否則，中國也將出現全球化的利益損失，出現逆全球化的聲音，甚至出現反對全球化的社會(hui) 群體(t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