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晚，海南農(nong) 墾東(dong) 太農(nong) 場的吳俊霖、劉誌南等幾個(ge) 好朋友買(mai) 了些豬頭肉、花生米，拿來兩(liang) 瓶酒，邊喝邊聊，慶祝“紀念日”。從(cong) 2008年開始，每年的這一天，海南農(nong) 墾幾十個(ge) 農(nong) 場，都會(hui) 有職工自發地聚會(hui) 慶祝，偶爾還有人燃放鞭炮。與(yu) 往年不同的是，劉誌南等人今年成立了“瓊海千家橡膠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想通過這個(ge) 小小的合作社，為(wei) 周邊自營膠的發展搭建起一個(ge) 小平台。

　　這個(ge) 紀念日，與(yu) 兩(liang) 個(ge) 人有關(guan) ，一是海南農(nong) 墾總局局長王一新，一是原海南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海南省委黨(dang) 校校長李克。李克已經八十高齡，2000年曾受省委委托參與(yu) 和主持了對海南農(nong) 墾改革發展存在問題的調研。講述海南農(nong) 墾的曆史，他如數家珍，而海南農(nong) 墾到底存在什麽(me) 問題，他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2008年海南農(nong) 墾結束“部省共管”下放海南省後，中央提出的農(nong) 墾改革方針就是“政企分開，社企分離，建立現代企業(ye) 製度”，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在李克看來，海南農(nong) 墾之所以從(cong) 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就搞改革，改了30年，“政企分開、社企分離”的計劃經濟體(ti) 製還是改不掉，正是因為(wei) 有相當一部分領導幹部不想改，不想走出舊體(ti) 製。表麵看，海南農(nong) 墾的問題是管理體(ti) 製機製問題，深入分析，則是農(nong) 場內(nei) 部的產(chan) 權製度問題和基本經濟製度建立過程中存在的嚴(yan) 重問題。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職工自營膠與(yu) 幹部合作膠長期博弈的問題。

　　職工自營膠被如何“統、卡、壓”

　　1984年，各農(nong) 場動員職工家庭自籌資金並依托世界銀行貸款，承包農(nong) 場還沒有開發為(wei) 橡膠林的“四荒”（荒山、荒坡、荒溝、荒灘）地，承諾開發出來後歸個(ge) 人獲利，並簽訂了承包合同，這就是“自營膠”。

　　當時農(nong) 場開了不少大會(hui) 小會(hui) ，反複動員，才有一些職工願意嚐試。沒過兩(liang) 年，世界銀行的貸款中斷了，職工隻好傾(qing) 全家所有去開發，一位膠工回憶：“雇不起人，隻好全靠自己，頭天燜好一大鍋準備吃兩(liang) 天的飯，帶一天的飯上山，在山上吃。幹到累得受不了了，倒在地上就睡，睡醒了接著幹。第二天下山，發現頭天的飯已經餿了，但也隻有含淚吃下去，時間浪費不起。”

　　橡膠從(cong) 種植到可以產(chan) 膠，一般需8到10年，這當中隻有投資、付出，沒有任何回報。1992年，膠工們(men) 滿以為(wei) 8年的心血汗水終於(yu) 要有回報了，沒想到農(nong) 場對自營膠的“統、卡、壓”隨即開始了。

　　原來，在1984年的合同和1996年簽訂的“補充合同書(shu) ”中，均存在明顯不公正、不公平、不平等的條款和侵權內(nei) 容。如規定還清貸款前橡膠林歸農(nong) 場所有，農(nong) 場收取“三成”膠水作為(wei) 職工的承包費用，而國家的政策是“誰開發，誰使用，誰獲益”，膠水名義(yi) 上農(nong) 場隻收“三成”，但職工的“七成”裏已經包含了所有的投資成本，所得反而比農(nong) 場少得多。2007年1公斤幹膠售價(jia) 16元，農(nong) 場按三成提取4.8元，職工扣除成本，實際收入反而隻有1.36元，不到農(nong) 場收入的三分之一。

　　農(nong) 場當初將世界銀行貸款轉貸給職工，自行規定職工還款付息采取國家明令禁止的“複利計息”方式，使得職工越還越多，即使賣了老婆孩子也還不起。如東(dong) 坪農(nong) 場老職工盧傑信，1984年貸款4.4萬(wan) 元，從(cong) 1992年開始還貸，還了10年，到2002年底反欠農(nong) 場本息總計34萬(wan) 多元。

　　不僅(jin) 如此，農(nong) 場收購膠水時，使用未經國家計量監督部門檢定、核準、審批的“微波測含儀(yi) ”，來檢測膠水中的幹膠含量，然後按照幹膠的多少算錢。而這個(ge) 儀(yi) 器可以人為(wei) 調節膠含基數，其誤差在10個(ge) 百分度單位以上。調低10度誤差，可以多收30%的幹膠，也就暗中拿走了職工收入的三成。

　　職工自己生產(chan) 的自營膠，本來應該有經營自主權，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但農(nong) 墾總局規定，自營膠必須“統一收購、統一加工、統一銷售”，即職工隻能將膠水賣給農(nong) 場，膠水中含多少幹膠，幹膠的價(jia) 格，都由農(nong) 場說了算，實際上掌握了職工自營膠的全部經濟命脈。職工將膠水全部賣給農(nong) 場後，農(nong) 場扣除各種稅費，然後將支付給職工的工資作為(wei) 新的貸款計算。如此一來，職工辛苦耕作自營膠二三十年，既投資又勞作，不僅(jin) 沒有任何收入，還在不斷地向農(nong) 場高息借貸。

　　如果職工偷偷將自己生產(chan) 的膠水拿到農(nong) 場外麵去賣，農(nong) 場就冠以“私割”“偷賣”之名，派公安、保安、保衛設卡圍堵阻截，一旦堵到，就強行罰沒。有的農(nong) 場規定，罰沒一噸幹膠，給公安、保安隊員10元獎勵。如此一來，職工與(yu) 公安、保安、保衛的衝(chong) 突不斷，有的職工被毆打、拘留、勞教、判刑、解除承包合同，矛盾越來越嚴(yan) 重，到2007年5月王一新擔任總局局長時，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程度。

　　幹部合作膠與(yu) 既得利益群體(ti)

　　同職工自營膠相比，1996年後發展起來的幹部合作膠，則形成了海南農(nong) 墾的既得利益群體(ti) 。
　　改革開放30年，海南農(nong) 墾並非沒有改革，而是一直在改，但總是半途而廢。1980年，中央對海南農(nong) 墾實行財務包幹，批準生產(chan) 管理責任承包製。1984年推行家庭農(nong) 場承包製。1987年推行農(nong) 場場（廠）長負責製和場（廠）任期目標責任製。1985年合資興(xing) 辦聯營農(nong) 場。1993年農(nong) 場基層單位生產(chan) 隊實行股份合作製試驗……

　　而到了1996年，海南農(nong) 墾開始出現全係統的虧(kui) 損，當時的農(nong) 墾總局領導出於(yu) 好心，為(wei) 改善農(nong) 場幹部的生活，又為(wei) 讓幹部給職工家庭承包製起帶頭作用，允許農(nong) 場場長、書(shu) 記們(men) 可以承包經營不超過10畝(mu) 的國有橡膠林地。開始的第一年，幹部們(men) 還心有餘(yu) 悸，害怕政策將來會(hui) 變，害怕承包後丟(diu) 了幹部身份，害怕獲利後將來說不清楚……總局反複動員有時甚至命令，他們(men) 才開始承包。

　　一年後，承包者收獲頗豐(feng) ，嚐到了甜頭，沒承包的人當然眼紅，於(yu) 是從(cong) 消極變為(wei) 積極。等到第三年，幹部承包的合作膠林就非常普遍了，然後呈逐年擴大趨勢。多年發展下來，有的承包了幾十畝(mu) ，有的承包了上百畝(mu) ，有的承包了幾百畝(mu) ，有的承包了上千畝(mu) 。從(cong) 場長、書(shu) 記發展到所有幹部，甚至包括派出所警察和中小學教師，有的派出所所長、醫院院長比場長、書(shu) 記承包得還多。說是“承包”，有的根本不交承包費，有的象征性地交一點，其實是無償(chang) 占有了橡膠林的土地使用權和地麵的所有產(chan) 權。原農(nong) 墾總局黨(dang) 委書(shu) 記張力夫曾估計，場長、書(shu) 記承包的土地估計有5萬(wan) 畝(mu) 。而據李克調查了解到的情況，幹部合作膠的麵積，可能已經超過100萬(wan) 畝(mu) 。

　　幹部占有大片膠林後，已經在農(nong) 場搞起來的職工家庭聯產(chan) 承包製，開始向“幹部家庭承包製”轉移，到1998年，創辦成功的100多個(ge) 股份合作製公司就逐漸消失了。最多在1987年曾發展到17.55萬(wan) 個(ge) 的家庭農(nong) 場，到1990年隻剩下兩(liang) 萬(wan) 多個(ge) ，基本上是幹部承包。幹部承包膠林，也導致不少職工下崗失業(ye) ，有的出外打工，有的被幹部私人雇傭(yong) ，在幹部承包的農(nong) 場幹活。

　　與(yu) 幹部合作膠蓬勃興(xing) 起相對應的，是海南農(nong) 墾從(cong) 1996年起連續四年全係統虧(kui) 損，1998年虧(kui) 損額達5.29億(yi) 元，虧(kui) 損的農(nong) 場占70%，許多農(nong) 場負債(zhai) 率達70%多，甚至資不抵債(zhai) 。職工收入也直線下降，有的月收入僅(jin) 二三百元，更有許多農(nong) 場長年拖欠職工工資和各種福利，甚至不報銷醫藥費。

　　海南農(nong) 墾虧(kui) 損，國家財政每年就會(hui) 給予大筆資金救濟補貼，不少農(nong) 場幹部將國家救濟當作自己的一項收入來源，從(cong) 中截流。如各農(nong) 場自行規定合理、正常虧(kui) 損麵為(wei) 總產(chan) 量的2%以內(nei) ，沒有虧(kui) 損或虧(kui) 損不到2%的可以報到2%，虧(kui) 損部分由場長處理。各場長就每年都報2%虧(kui) 損，這樣就能截流下100萬(wan) 歸自己支配，同時，又將這2%的虧(kui) 損攤派克扣到職工頭上，又可多拿100萬(wan) 。上報得100萬(wan) ，下扣得100萬(wan) ，如果沒有虧(kui) 損，這200萬(wan) 就拿不到了。

　　幹部承包農(nong) 場土地後，一方麵繼續在農(nong) 場機關(guan) 領工資，一方麵又通過土地、膠林和農(nong) 作物獲利；一方麵在農(nong) 場行使公權力，一方麵又利用土地搞個(ge) 人家庭的生產(chan) 經營--官商結合，通常官是官商是商，如雌雄交配一樣結合，而在海南農(nong) 墾，則官商一人，雌雄同體(ti) ，產(chan) 生的弊端就可想而知了。所謂“既得利益群體(ti) ”，在海南農(nong) 墾體(ti) 現得淋漓盡致。

　　幹部承包土地和膠林後，許多土地被改變了用途，膠林被“提前”更新，可以產(chan) 膠30年的橡膠樹，才剛剛產(chan) 膠10年，正處在產(chan) 膠高峰期，也會(hui) 被全部砍倒，改種上水果、南藥，大發其財，一年獲利從(cong) 幾萬(wan) 、幾十萬(wan) 一直到幾百萬(wan) 上千萬(wan) 。有的承包完土地，又承包別的，什麽(me) 能賺錢就承包什麽(me) ，包括養(yang) 奶牛。有的甚至將原來的農(nong) 用地未經任何變性手續，就建成了酒樓、飯莊和娛樂(le) 場所，大發其財，還將大型挖土機等農(nong) 場的機械車輛出租出去，獲利歸個(ge) 人所得。

　　海南農(nong) 墾總局原黨(dang) 委書(shu) 記張力夫2008年3月在《海南日報》的報道中說，改革的阻力非常大，有三方麵原因，而第三方麵就是“一些既得利益者已形成群體(ti) ，他們(men) 不願意改變現狀”。李克認為(wei) ，幹部承包的土地必須收回，對於(yu) 作惡較多的農(nong) 場幹部，必須懲處，否則海南農(nong) 墾的改革阻力將很大。

　　王一新新政

　　王一新曾是時任海南省委書(shu) 記衛留成的老部下，是衛留成從(cong) 中海油調任海南省省長後從(cong) 中海油挖過來的人才。2007年5月空降海南農(nong) 墾總局，他的使命無疑就是推動“海南農(nong) 墾改革”這個(ge) 海南省委確定的“一號工程”。

　　因為(wei) 來自中海油，王一新心目中最初的海南農(nong) 墾，應該像中海油一樣，是個(ge) 大型國有企業(ye) ，“在大型國有企業(ye) 裏麵，非公有製經濟能管好嗎？”對於(yu) 職工自營膠，王一新開始有著這樣的疑問。起初他設想，職工自營膠應該逐步收回，職工的生活水平通過增加收入和福利待遇逐步解決(jue) 。他到農(nong) 場去調研，聽一些場長說，自營膠沒有國有膠管得好，可是自營膠一株收四五公斤膠水，國有膠一株隻收一兩(liang) 公斤膠水，國有膠水哪裏去了？言下之意，自營膠的職工偷割了國有膠的膠水。

　　2008年2月，農(nong) 墾總局出台了《合作膠暫行管理辦法》，仍然堅持對自營膠“三統一”，延續了以前的做法。此後，自營膠職工與(yu) 農(nong) 場管理層的衝(chong) 突日趨激烈，引起了李克的擔憂，他給海南省委書(shu) 記衛留成寫(xie) 了7封長信反映農(nong) 墾問題，還給十多位海南省人大常委寫(xie) 信，憂慮地表示：“對自營膠的政策不改變，農(nong) 墾要出大問題。”衛留成將他的信批轉給省長羅保銘閱，農(nong) 墾總局黨(dang) 委書(shu) 記張力夫、局長王一新閱研。

　　隨著王一新廣泛接觸幹部職工，包括職工維權代表和李克等人，他對自營膠的看法很快有了重大轉變，包括前述提到的“偷割”問題。自營膠職工偷割國有膠的現象確實存在，但相比於(yu) 農(nong) 場管理層、護林保膠人員的貪汙自肥和監守自盜，則是“小巫見大巫”。那個(ge) 微波測含儀(yi) ，收購自營膠時“大鬥進小鬥出”，到了向總局上交國有膠時，則有可能“小鬥進大鬥出”，從(cong) 中貪汙下來的幹膠，李克經過調研曾估計每年在20%左右，各個(ge) 農(nong) 場都在幾百萬(wan) 元以上。有的公安派出所和護林保膠隊對幹膠的監守自盜，有的農(nong) 場的場長、書(shu) 記、政法委書(shu) 記充當這些人的保護傘(san) ，所造成的損失，比職工偷割要嚴(yan) 重得多。

　　王一新了解到，當時海南農(nong) 墾的自營膠麵積，達34萬(wan) 畝(mu) 以上，已經成為(wei) 海南上百萬(wan) 人口中三分之二左右人口的生活來源。沒有自營膠的職工非常貧困，生活非常困難。2006年底，農(nong) 墾的窮困人口達29萬(wan) ，占總人口的29%；而海南老區的貧困人口隻有12.8萬(wan) ，隻占老區300萬(wan) 人口的4%。當時一個(ge) 膠工的年工資普遍隻有一兩(liang) 千元，低的僅(jin) 五六百元，難以維持生活。

　　李克曾在不少農(nong) 場調研，目睹了許多膠工的貧困生活。如中瑞農(nong) 場南鬥作業(ye) 區有一位叫趙美英的女膠工，50來歲，割膠近30年，因無自營膠收入，靠工資養(yang) 家糊口。小孩過年買(mai) 不起新衣，平時吃穿靠親(qin) 友接濟，連子女上學每天買(mai) 早點的1元錢都拿不出。她長年需要過河割膠，因無錢買(mai) 長筒靴，患風濕性關(guan) 節炎引發心髒病。2006年11月全身浮腫不能起床，生產(chan) 隊不安排她病休入院治療，反而安排別人去割她的膠林，工資被別人領取。她沒有了收入，每月還得交186元三項保險費和其他費用給生產(chan) 隊以保留工齡。半年後，趙可以下床但不能割膠，生產(chan) 隊多次勸她寫(xie) 下崗申請。2006年冬管時，生產(chan) 隊讓她拿錢請人挖肥坑，每月須支付300元……因沒有自營膠，趙美英的生活已到絕境，而像她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自營膠的命運其實直接關(guan) 係到整個(ge) 海南農(nong) 墾係統的穩定和發展。要想推動海南農(nong) 墾改革取得成功，首先必須給改革創造穩定的群眾(zhong) 基礎和經濟環境，廣大職工能否擁護改革、支持改革，至關(guan) 重要。王一新轉變了思想，堅定了信心。

　　2008年7月23日，王一新到東(dong) 太農(nong) 場大接訪，整整一天時間，他接訪了大量職工群眾(zhong) ，職工的困苦生活使他的內(nei) 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動。當晚，他宣布：自營膠取消“三七分成”，所得全部歸職工個(ge) 人所有，不再統一收購、統一加工、統一出售，職工可以自主決(jue) 定向哪裏出售，價(jia) 格隨行就市。
　　入夜，農(nong) 場響起了鞭炮聲，時斷時續，徹夜不息。■ (原文章名 《海南農(nong) 墾革新》之二：職工自營膠PK幹部合作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