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體製內的,不想革命
發稿時間:2016-09-29 10:10:57 來源:《中國企業(ye) 家》2013年第5期 作者:吳敬璉
核心提示:我們(men) 這些人是體(ti) 製內(nei) 的,我們(men) 不想革命,希望穩定,我也不想去揣測到底他那邊力量大還是我這邊力量大。
吳敬璉就改革問題接受采訪時表示,現在改革共識已經形成,所謂的共識就是社會(hui) 矛盾已經到了臨(lin) 界點,必須重啟改革。
對於(yu) 記者關(guan) 於(yu) 現在體(ti) 製內(nei) 改革派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的問題,吳敬璉這樣答道:“這沒有統計。我們(men) 這些人是體(ti) 製內(nei) 的,我們(men) 不想革命,希望穩定,我也不想去揣測到底他那邊力量大還是我這邊力量大。作為(wei) 一個(ge) 研究工作者,我研究事情發展的規律性,順應曆史潮流,能夠做多少做多少,而不是先去估量我有可能成功還是不能成功,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認識到,不改革是死路一條。”
文章刊於(yu) 《中國企業(ye) 家》2013年第5期,以下為(wei) 文章原文:
在改革開放後的每一個(ge) 重要的曆史節點上,吳敬璉都會(hui) 發出自己的聲音。十年前,吳敬璉出了一本自選集,總結中國經濟改革的理論與(yu) 實踐。彼時,他留給人們(men) 的主要印象是,作為(wei) 中國政府的高層幕僚,參與(yu) 了經濟改革諸多方案的製訂。十年後,他更像一個(ge) 犀利的批評家,從(cong) “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到提醒人們(men) 警惕“權貴資本主義(yi) ”,再到斷言“不改革是死路一條”,這是一個(ge) 頗具意味的轉變。如今新的十年正在開啟,83歲的他出了一本書(shu) ,書(shu) 名直接就是《重啟改革議程》。
在此次與(yu) 《中國企業(ye) 家》的對話中,吳敬璉談到了大政府越位幹預市場的種種亂(luan) 象,並由此論及改革頂層設計的緊迫性。與(yu) 此同時,他不回避政改話題,正如鄧小平曾經說過的那樣,“現在經濟體(ti) 製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ti) 製改革的必要性。不改革政治體(ti) 製,就不能保障經濟體(ti) 製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ti) 製改革繼續前進,就會(hui) 阻礙生產(chan) 力的發展,阻礙四個(ge) 現代化的實現。”
這位老人的憂思正在加深,但他並不悲觀,原因是,在“重慶模式”遇挫後,中國社會(hui) 已形成廣泛的改革共識。而共識,是一個(ge) 國家順利改革的必要條件。
記者:你一直反對政府越位幹預市場,據你觀察,這種傾(qing) 向近年來有何新表現?
吳敬璉:政府這幾年又在大力補貼技術創新,但科學和技術是兩(liang) 碼事,科學研究是有外部性的,沒法說發現某一個(ge) 數學定理你就能得多少錢的回報,所以應該由政府負責投入,但技術創新是由市場獎勵的,政府拿出幾千萬(wan) 、上億(yi) 的錢去獎勵一種技術是沒有道理的,技術創新為(wei) 什麽(me) 要政府拿錢去獎勵呢?
記者:這是不是跟官員的政績考核有關(guan) 係?政府標榜自己支持創新。
吳敬璉:政府有什麽(me) 本事判斷哪一種技術是有前途的呢?你可以說某種技術本身也許是先進的,但它在市場上能不能成功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我們(men) 現在都是政府說要發展什麽(me) 技術,然後就大量地給錢,最後的結果是什麽(me) ?你看看我們(men) 的光伏產(chan) 業(ye) 已經成了什麽(me) 樣了。
不止光伏,現在全國都在做LED,最厲害的可能是我的家鄉(xiang) 常州,要成為(wei) LED世界之都。但是,因為(wei) 資源是稀缺的,給了這個(ge) 企業(ye) 資源,那個(ge) 企業(ye) 就拿不到。
現在整個(ge) 江蘇都是這個(ge) 情況,光施正榮就有200億(yi) 元資金窟窿,所以政府也拿不出錢來支持LED產(chan) 業(ye) 。昆山一家LED公司想到外地融資,廣東(dong) 那邊說,你把公司搬到廣東(dong) 來我們(men) 就可以投錢,但當地政府說你不能搬走,你搬走我給你的幾個(ge) 億(yi) 就白給了。所以這種政府介入投資的模式本身就極不正常。
記者:地方政府介入投資必然帶來地方保護主義(yi) 。格力電器在國內(nei) 空調行業(ye) 做得是最好的,但董明珠告訴我們(men) ,政府采購基本上沒有他們(men) 的份兒(er) 。
吳敬璉:政府是一個(ge) 一個(ge) 地方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了。科技部搞了一個(ge) 電動車的十城千輛計劃,現在大概有20多個(ge) 城市都在搞。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各拿一部分錢來補貼,十城千輛總共就是一萬(wan) 輛轎車。目前,兩(liang) 三萬(wan) 輛車應該說就達到了最低的經濟規模了,可是現在一點兒(er) 用都沒有,各地都把單子給本地企業(ye) 了。二十幾個(ge) 一千輛,就達不到有效規模,這個(ge) 錢是白花了。製造業(ye) 隻要規模上去,成本就下來了,但每個(ge) 企業(ye) 都拿一千輛的訂單有什麽(me) 用?
這種事情因為(wei) 節約能源、減少汙染,政府是可以給補貼的,一般的原則是一進入競爭(zheng) 就不能補貼了,但我們(men) 不是,政府還會(hui) 決(jue) 定把錢給哪個(ge) 品牌,這是違反公平競爭(zheng) 法的。按市場經濟的做法,應該補貼需方,然後通過市場購買(mai) ,哪家好買(mai) 哪家的。
家電下鄉(xiang) 也是有問題的。有些品種本來就已經要淘汰了,因為(wei) 家電下鄉(xiang) ,實質上維持了它的生命周期,但花的是納稅人的錢,所以還牽扯到所謂分配改革的問題。分配改革上的問題很大,老是說要政府掏錢,結果是稅加得那麽(me) 重,哪是解決(jue) 問題的辦法?
記者:所以程序公平是一切公平的基礎。
吳敬璉:一些小企業(ye) 主私下裏也跟我反映(他們(men) 不敢公開說),說我們(men) 這些行業(ye) 領頭的人都得到政府很多關(guan) 愛,但他們(men) 根本體(ti) 會(hui) 不了我們(men) 的困難。我2004年到浙江調查的時候,就發現從(cong) 省裏一直到縣裏,都有要扶植的企業(ye) 名單,這本身就違反了市場競爭(zheng) 的基本原則,但是大家見怪不怪,認為(wei) 當然的,這表示政府多麽(me) 注意扶持民間企業(ye) !
記者:你剛才講到了分配改革,政府在這方麵是不是應該出原則、出路線圖?
吳敬璉:先要分析分配的問題出在什麽(me) 地方了。根本問題是我們(men) 的增長模式有問題。從(cong) 投入方麵看,資本的比重越來越高,勞動的比重越來越低。結果在分配上,資本的收入就越來越高,而勞動的收入越來越低。而資本又是普通老百姓根本擁有不了的,資本的擁有者第一位是政府,第二位是企業(ye) ,企業(ye) 又以國有企業(ye) 為(wei) 主,私營企業(ye) 是一些受到政府扶持的企業(ye) ,結果收入分配就向政府傾(qing) 斜,向國有大企業(ye) 傾(qing) 斜。
所謂轉變經濟增長模式,就是要降低投資在整個(ge) 增長中的貢獻,要提高效率,或者技術進步。具體(ti) 來說,就是要提高在增長中有知識、有技術的勞動力的比重和專(zhuan) 業(ye) 人員的比重。從(cong) 分配上說就是勞動者的比重要進一步提高。
記者:轉變經濟增長模式,政府說了很多年了,為(wei) 什麽(me) 成效不佳?
吳敬璉:轉變增長模式不是喊個(ge) 口號,黨(dang) 中央做個(ge) 決(jue) 定就行了,那是要做很多工作的。除了市場上要優(you) 勝劣汰之外,對勞動者要進行培訓,要普及義(yi) 務教育。日本人從(cong) 明治維新開始重視教育,搞了兩(liang) 三代人經濟才起飛,我們(men) 現在大量的農(nong) 民工連九年義(yi) 務教育都沒有接受。廣東(dong) 大量的農(nong) 民工子弟,(當地政府沒有將農(nong) 民工子弟的教育與(yu) 本地人子弟的教育一視同仁)當地政府說,農(nong) 民工子弟應該回到家鄉(xiang) 去讀書(shu) 。現在第二代、第三代農(nong) 民工子弟哪回得去了?結果社會(hui) 問題就不斷發生,打群架什麽(me) 的在廣東(dong) 經常出現。外地人的孩子也無法就業(ye) ,本地人靠房子獲利,兒(er) 子、孫子根本不用工作,也不學習(xi) ,賭錢,所以一個(ge) 小事就能引起幾千人打起來。
記者:現在有些企業(ye) 主動辦職業(ye) 技術類大學,目的就是培養(yang) 高水平的技術工人,盡可能實現生產(chan) 自動化。
吳敬璉:這本來是件好事,但有的民辦大學是打著辦學的名號拿地。這事很複雜,你說哪個(ge) 企業(ye) 該表揚也很難說。
我們(men) 在互聯網應用方麵有幾個(ge) 數字,已經連續三年在世界的排名下滑。我們(men) 現在的平均帶寬還達不到世界平均水平的80%,上網人數占全民的比例正在下降,到40%(5億(yi) 人左右)增長就很慢很慢,但人家還在增長,原因是什麽(me) 呢?就是因為(wei) 我們(men) 的信息化成本太高,比如說我們(men) 的光纖基幹網,以我們(men) 的人數,1條就夠了,算上戰備,2條就夠了,但我們(men) 全國過去弄了6條,現在正在另建廣電的1條。政府把市場分隔了。搞電子政務的時候,各個(ge) 機關(guan) 都搞自己的係統,最後這些係統連不起來,而且有意不讓它連起來,比如說公安部掌握的企業(ye) 信息和商務部掌握的互相不通,都作為(wei) 自己的財產(chan) 壟斷起來。
根本的問題在於(yu) ,政府不應該管那麽(me) 多。美國就一個(ge) 商務部,商務部是管市場的,不管企業(ye) ,我們(men) 不是,一直管到企業(ye) 去了。不僅(jin) 是商務部,科技部、財政部、工信部都這樣啊,因為(wei) 有了權就有錢。
為(wei) 什麽(me) 要頂層設計呢?就是因為(wei) 存在這些問題。整個(ge) 改革如果不能向前推進,要一個(ge) 個(ge) 解決(jue) 這些問題根本沒有辦法。現在問題又成堆,所以需要研究,需要從(cong) 問題出發去找出體(ti) 製的原因,然後梳理,根據輕重緩急、配套關(guan) 係,搞出一個(ge) 所謂的路線圖。
記者:你認為(wei) 新一屆政府在任期內(nei) 能完成這個(ge) 頂層設計嗎?
吳敬璉:這個(ge) 事情難說,但是經濟工作會(hui) 議要求今年要拿出路線圖來,要明確提出總體(ti) 方案、路線圖、時間表。我認為(wei) 這事不可能由國務院來做,還是要由黨(dang) 中央直接來做。當然有些同誌主張恢複國家體(ti) 改委,但根據過去的經驗,1984年那一輪改革方案也不是國家體(ti) 改委做的,是成立一個(ge) 方案辦做的,1991-1993年那一輪是黨(dang) 中央直接做的,1993年那個(ge) 總體(ti) 方案起草組是中央直接領導的,起草組組長就是當時的中辦主任溫家寶,另外配合的有16個(ge) 調查組,調查組是中財辦派的,當時中財辦主任是曾培炎。那次是黨(dang) 中央直接抓的,這次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記者:你曾經說過,改革就是要打破列寧所說的“國家辛迪加”,為(wei) 什麽(me) 這些年來這個(ge) 目標遲遲不能實現呢?
吳敬璉:所謂“國家辛迪加”問題,不是一個(ge) 國企的問題,而是體(ti) 製的問題。我們(men) 的體(ti) 製就是列寧斯大林體(ti) 製。列寧把它叫“國家辛迪加”,東(dong) 歐的改革派經濟學家用了更加現代的說法,叫做“黨(dang) 國大公司”。
中國現在的發展,就是列寧在1921年所說的特殊的國家資本主義(yi) 。它的特點是:一方麵有市場,另一方麵,國家掌握著所有的“製高點”,“製高點”在中國的翻譯叫“命脈”,這個(ge) 東(dong) 西是我們(men) 要改的。
經過幾輪改革,到了上世紀末,我們(men) 宣布建立了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但是這個(ge) 體(ti) 製其實有很沉重的舊體(ti) 製的遺產(chan) ,特別是在本世紀初,很多領域的改革有倒退,比如“國進民退”,所以中國是個(ge) 半市場經濟國家,這要繼續發展下去,就是權貴資本主義(yi) 。
現在有兩(liang) 個(ge) 問題繞不開:一是舊的增長模式繞不開。要求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已經十幾、二十幾年了,問題愈演愈烈。從(cong) 淺的方麵來說,就是造成了資源短缺、環境破壞;從(cong) 更深層麵說,造成了勞動者的收入提高緩慢。靠大發鈔票來支撐增長,造成了房地產(chan) 泡沫的形成。通貨膨脹壓力正在持續走高,我們(men) 現在的貨幣流通量馬上就要到GDP的200%了,而世界上超過100%的國家都很少。二是權力介入經濟領域以後,腐敗愈演愈烈,現在已經深入骨髓。
這兩(liang) 個(ge) 問題不解決(jue) ,中國經濟很可能發生很大的問題,中國社會(hui) 也很可能發生很大的問題。所以,最近一年來,越來越多的人認為(wei) 中國不改革就注定要發生很大問題了。
但我認為(wei) ,改革共識已經形成,我所謂的共識就是:社會(hui) 矛盾已經到了臨(lin) 界點,必須重啟改革。過去我的一些言論在網上反對的人比讚成的人多,這次90%的人讚成,這就是我說的共識。
記者:改革本身隻是個(ge) 中性詞,具體(ti) 往哪個(ge) 方向改似乎應該更加明確一些。
吳敬璉:不能說方向不明確。從(cong) 十一屆三中全會(hui) 、十二屆三中全會(hui) 、十四屆三中全會(hui) 、十五屆四中全會(hui) ,改革方向一直是市場化,如果加上“十六大”,那還有政治上的,就是法治化和民主化。所以,市場化的經濟改革,法治化、民主化的政治改革,這是一個(ge) 過去曾經有過的主流。隻是到了本世紀,開始冒出另外一批人,過去都是小打小鬧地反對,遞幾次萬(wan) 言書(shu) ,到了本世紀就比較厲害了,正式提出了綱領,加上有代表人物,像薄熙來,還有“中國模式”派的出現。在實際行動上,2006年前後,國資委的文件就調轉方向,向另外一個(ge) 方向走了。
記者:所以也可以說改革方向是不堅定的。
吳敬璉:方向是不堅定的,但是我說形成共識則是最近這一年的事。最近有幾件事,一個(ge) 就是高鐵,高鐵號稱是“中國模式”創造的奇跡,是個(ge) 什麽(me) 奇跡?很清楚嘛。另外一個(ge) “中國模式”突出的表現就是重慶嘛,重慶政治上很清楚了,經濟上你看看它最拿手的“八大投”,你看看不雅照裏有多少個(ge) “投”的“頭頭”在裏麵?
其實最近一年來,北京的整個(ge) 氣氛在變化,包括一些部長,私下講的跟我們(men) 是一樣的。
記者:那你覺得政改為(wei) 什麽(me) 一直不能推動?阻礙改革的既得利益集團到底包括哪幾種人?
吳敬璉:那是另外一件事,你得一步步來,一個(ge) 問題一個(ge) 問題地解決(jue) 。
當然,政治改革直接關(guan) 係到權力和利益,既然叫做“黨(dang) 國大公司”,“黨(dang) 國”的代表者當然有很大的利益在裏麵。我不主張一般地說既得利益集團就是我們(men) 現在改革的阻力,其實我們(men) 這些人也是既得利益者。改革以前我們(men) 住什麽(me) 地方?住在筒子樓裏麵,男廁所在一樓,女廁所在二樓。我們(men) 現在也得到改革之賜了,能夠住到這樣的房子了。我一般都是用特殊既得利益者即利用權力發財致富的人們(men) 來論述改革的阻力。他們(men) 利用權力得到財富,他們(men) 當然要反對改革。但是人的思想也不完全是由經濟地位決(jue) 定的。有些人可能希望保持現在的地位,但形勢有時候比人強,說非要堅持這一套也不行。北京的空氣汙染,他們(men) 去年還嘴硬啊,我們(men) 的環保部副部長說,美國人你不許再監測了,這是幹涉我們(men) 內(nei) 政,他現在還敢說這個(ge) 話嗎?到底呼吸這片土地上空的空氣的主要是美國人還是我們(men) 老百姓啊?你們(men) 家裏可能都安了空氣淨化器把微塵清除了,我們(men) 不行啊。
記者:現在體(ti) 製內(nei) 改革派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吳敬璉:這沒有統計。我們(men) 這些人是體(ti) 製內(nei) 的,我們(men) 不想革命,希望穩定,我也不想去揣測到底他那邊力量大還是我這邊力量大。作為(wei) 一個(ge) 研究工作者,我研究事情發展的規律性,順應曆史潮流,能夠做多少做多少,而不是先去估量我有可能成功還是不能成功,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認識到,不改革是死路一條。
記者:不過漸進式改革成功的例子也不多,曆史上幾乎沒有成功的先例。
吳敬璉:這就很難說了,為(wei) 什麽(me) 中國人就命中注定了走不出死胡同呢?我認為(wei) 改革存在兩(liang) 種可能性,我願意朝著一個(ge) 好的可能性努力。隻能這樣說,你說我預測明天的改革就一定能勝利,那我也沒辦法做這個(ge) 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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